2018年11月11日星期日

乔晞华、James Wright:博弈说:再探文革定义

(博讯20181106日)     
         摘要
         关于文革定义,一直存在着争议。本文对具有代表性的四大派别进行了批判。中共《决议》的“内乱说”把保守派和党的各级领导在文革中的罪责一笔勾消。造反派被描绘成为双手沾满鲜血的恶棍和流氓。邓及其追随者被打扮成文革的主要受害者,掩盖了真正受害者是黑五类的事实。“一个文革说”是建筑在早已被摒弃的“乌合之众论”框架下的学说。而该理论早在上世纪的70年代已经遭到毁灭性批判。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冲突论”由于社会运动学出现了更新的理论,早已失去往日的威力退出了历史舞台。“两个文革说”存在着定位问题,牵强附会地把文革定义为“人民起义”缺乏根据。文革中的群众运动事实上是社会运动中常见的“改革运动”,与革命无关。本文提出文革的新定义:文革是党内外的激进派、温和派和保守派六个集团间和集团内进行的一场不完全信息的非合作式的博弈,简称为“博弈说”。
        关键词:文革定义、一个文革说、两个文革说、社会冲突论、博弈说
        绪言
         对于文革的定义和分期,一直存在着争议。文革不同的定义具有相应的不同分期。在众多的派别中,具有代表性的有四个大派别。它们可分为两大阵营:即“十年阵营”和“三年阵营”。“十年阵营”中的第一派是“内乱说”。这是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定的基调。为了维护中共统治的合法性,邓小平主持审议并通过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以下简称《决议》)。《决议》对文革的定义如下:文革“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关于责任的问题,《决议》指出:对于文革这一全局性的、长时间的左倾严重错误,毛“负有主要责任”。毛发动文革的这些左倾错误论点,明显地脱离了作为马列主义普遍原理和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的毛思想的轨道。《决议》把文革分为三个时期:一、从文革开始到九大;二、九大到十大;三、十大到1976年。第一阶段中,几乎所有的各级党政机关失去了权力,由此产生动乱不得不依靠军队得以维持秩序。九大的召开加强了林彪和“四人帮”在党内的地位。第二阶段中林彪集团企图篡夺党和国家的权力。这一阴谋被粉碎。周在毛的支持下主持中央的日常工作,各方面有所好转。十大的路线继续了九大的错误,同时加强了“四人帮”的实力。第三阶段中,“四人帮”发动了批林批孔运动,把矛头指向了周。因为周的身体原因,在毛的支持下,邓取代周主持中央的日常工作,局势有了明显的好转。但是毛不能容忍邓对文革的否定,又一次罢了他的官。毛去世后,中央粉碎了“四人帮”的阴谋,结束了灾难性的文革。总而言之,《决议》把文革定义为“灾难性的内乱”,以林彪集团和“四人帮”集团的兴衰为标志分为三个阶段。
         国内的学者对《决议》把文革定义为“内乱”并不满意。金春明指出,“内乱”在中文里是个中性词,指一种社会现象,不能明确表述该现象的性质和特点。“内乱”可以是强大的蕃镇向封建最高统治者皇帝夺权,可以是最高统治者家族内部的权力之争,也可以是农民起义造封建统治者反的革命斗争。虽然文革与历史上的“内乱”有某些相似之处,但是本质上是不同的。《决议》中的“内乱”有两个形容词修饰加以补充:“由领导者错误发动的”和“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的”,但是依然不能回答一个关键的问题,即领导者为什么发动文革?
        因此,国内的学者把文革定义为是“一场复杂的政治运动”。这是“十年阵营”中的另一个派别。根据该派的定义,文革是“由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亲自发动和领导的,以‘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为指导思想的,以所谓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为革命对象的,采取‘四大’方法动员亿万群众参与的,以反修防修巩固红色江山为神圣目标的一场矛盾错综复杂的大规模的长时期的特殊政治运动”。这就是人们后来常说的“一个文革说”。该学说把文革分为五个阶段:一、文革发动阶段(196511月到196612月),二、高潮阶段(19671月至1968年),三、趋于稳定和林彪事件阶段(19694月到19719月),四、批林批孔阶段(19719月到197412月),五、反击右倾翻案风和文革结束(19751月到197610月)。
         陈佩华对中共的“内乱说”提出尖锐的批评。她认为“内乱说”是对历史的严重歪曲,是毛与温和派、保守派对手(特别是邓及其追随者)长期斗争中的胜利者对历史的描述。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写的。中共的《决议》也不例外,是邓及其追随者在巩固了他们在党政军地位后做的一次努力。在陈佩华看来,《决议》对文革的定义是一场“权力斗争”,是邓及其盟友同毛及其追随者之间围绕着权力的斗争。这是一场十年的斗争。在此期间毛的对手受到了迫害、摧残甚至死亡。《决议》忽略了广大民众(特别是红卫兵和造反派)在这场斗争中所起的作用。在邓氏框架中,广大民众的作用充其量只是被动的,民众在中共高层的权力斗争中只是无足轻重的棋子而已。
         陈佩华等人提出“社会冲突说”来定义文革。这是“三年阵营”中的一个学派。在这一模式下,民众占据了文革的中心舞台。文革中,民众分裂成对立的派别:保守派和造反派。造反派也进一步分裂成敌对的派别。每一个派别都有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成员。在文革的前三年中,这些派别之间为了夺取权力进行了激烈的斗争。在此期间,中国陷入了内战,伤亡数百万,所以不是“内乱”,不是运动,更不是权力斗争,而是你死我活的为控制中国的阶级斗争。许多西方学者(如陈佩华、李鸿永、White)发现区分派别的明显因素是民众的阶级背景。而这些阶级背景和标签是中共1949年建国后强加在百姓头上的。每一个中国人都被分为三大类中的一类:红五类,黑五类或灰五类。这些标签决定了人们的社会地位、教育机会、政治前途、事业前景。换言之,决定了人们的整个未来。陈佩华等人调查了广州中学红卫兵的派别与家庭背景之间的关系,发现出身不好的人倾向于参加造反派(“红旗派”),而出身好的人倾向于参加保守派(“东风派”)。简言之,“社会冲突说”把文革描写成是为期三年的民众反抗中共及其同盟(保守派)的群众运动。文革的结束标志是九大的召开。
         深受“社会冲突说”的中国学者提出了“两个文革说”。这是“三年阵营”中的第二个学派,与“社会冲突说”大同小异。王希哲最先提出“人民文革”的观点。他认为在文革中,“伴随着毛泽东的每一步胜利,都是人民对他的认识的进一步加深和抵抗的进一步加强。经过了1966年至1971年感性认识的积累,经过了1971年至1975年比较理性认识的积累,终于在197643日爆发了人民自己的文化大革命。”
         对毛来说,文革是为了清洗中央、省市政府机构里的走资派。而在众多的群众运动中却存在着“人民文革”,迫使毛及其军政界内的追随者不得不镇压民众以维持国家的稳定。“两个文革说”认为清洗敌人和镇压民众是文革中的两大要素。而“人民文革”是中国人民进行的抗争,是为了结束政治歧视和压迫,要求纠正社会不公和分裂,追求基本权力的保护(包括人权),代表了民众反抗中共统治制度。因此,“人民文革”也可以理解为是文革中的抵抗运动。
         按照郑义的说法,第一个文革是“毛的文革”,主动自觉地利用群众运动来打乱共产党,以清除威胁他地位的高级同僚。他不怕天下大乱,他自信有控制大局的天才。第二个文革可称为“人民的文革”:被动地不自觉地利用毛泽东的威望,来打倒直接压迫他们的贪官污吏,以争得起码的民主权利。两个文革为了各自的目标相互利用,同时又相互冲突斗争。“毛文革”持续了十年,而“人民文革”仅持续了三年(从1966年到1968年)。文革中成立的群众组织被毛依靠军队的帮助强行解散了。“人民文革”以那些敢于挑战中共统治的造反派被抓捕、判刑甚至死刑而告终。
         “内乱说”被广大中国的民众所接受,包括大多数知识分子。而西方学者大多认同“社会冲突说”,把文革看成是一个大规模的为期三年的群众运动。当然,近年来有些西方学者也开始接受文革是十年的看法。“社会冲突说”与“一个文革说”的重要区别是三年和十年的分期问题。前者视文革为一个独立的社会运动,不应该与后七年的党的运动混淆在一起。对这些西方学者来说,区分中共的镇压、迫害与民众造反运动的最佳途径是把文革分期为三年。而“一个文革说”与“两个文革说”争论的焦点是“人民文革”的存在问题,即是否存在着一个独立于“毛文革”的“人民文革”。支持“两个文革说”的学者大多是当年的造反派。这一批学者与参与上世纪70年代学潮的西方学者一样有着类似的经历。他们的一个重要的特征是,对把抗议的民众描述为“暴民”的作法持否定态度。在他们看来,“人民文革”不是“乌合之众”心理的非理性爆发,而是一个具有明确目标和策略的政治运动。因此,“两个文革说”的支持者通过他们自身的经历和史命感从正面角度来描述文革的造反运动。这些曾经的造反派试图把造反运动与文革后发生的民主运动联系起来,认为造反运动是文革后民主运动的前奏,而民主运动是文革造反运动的继续。“一个文革说”的学者对“两个文革说”学者的前造反派身份持鄙视态度。中共竭尽全力抹黑当年的造反派,使得民众对曾经的造反派保持距离。因此,在文革定义的争议中,不仅有学术的因素,还具有政治色彩。本文试图以中立的立场来分析文革定义争论中各派别存在的问题和缺陷,并试图对文革的定义和分期提出新的观点。
                “内乱说”的问题
         “内乱说”把文革定义为以邓为首的被迫害的领导人与以毛为首的极左派之间进行的一场权力斗争。在为期十年的内乱中,坚持正确路线的老干部受到了残害、清洗,有的甚至被整死。但是他们在毛死后终于“拔乱反正”“挽救”了党和国家。在该版本的文革定义中,没有亿万民众的身影,没有提到在文革中影响巨大的红卫兵运动和造反运动。在邓以及他的追随者的眼里,民众在权力斗争中只是工具和棋子,民众不可能理解党内的权力斗争。中共的“内乱说”把民众描述成是无知、非理性、无意识的群氓,根本没有必要在文革的官方史中写上一笔。
         而事实与“内乱说”大相径庭。文革中,民众分裂成敌对的派别,陷入激烈的斗争。而这些派别可以基本分为三大阵营:激进的造反派、温和的造反派、保守派。而这些派别分裂的根源是社会冲突。工人、农民和广大民众的心中积累了多年来对政府的不满。当机会来临时,民众趁机造反、发泄不满。由于这一现实令中共十分不利也十分尴尬,所以中共的“内乱说”有意避之,尽力缩小民众在文革中的作用。“内乱说”把具有造反精神的民众与林彪、“四人帮”故意混淆在一起。造反派从毛、林和“四人帮”的受害者变成了他们的同伙,成了十恶不赦的恶魔。这就混淆了造反民众与党内激进派的区别。同时,“内乱说”把邓及其追随者打扮成文革的主要受害者。
         事实上,文革的最大受害者是黑五类。他们在文革的一系列运动中始终是被打击的对象。甚至连造反派也对他们避而远之,生怕受到牵连。三年的造反运动过去后,造反派相继倒台,所受的迫害不亚于所谓的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反动权威。众多的造反派被枪杀。如南京王金事件运动的首领查全华就因言获罪被军管会于1969年底枪决。查全华并未参与过“打、砸、抢”,他很早就淡出运动,潜心研究马列主义。但是,当局仍未放过他。总之,“内乱说”掩盖了黑五类和造反派在文革中受到的迫害,而且这一现象到现在仍在继续。
         更重要的是,“内乱说”把保守派和党的各级领导在文革中的罪责一笔勾消。造反派被描绘成为双手沾满鲜血的恶棍和流氓,文革中所有的坏事和恶事都被转稼到了造反派身上。如果有人在文革中受到迫害,那都是造反派干的。而事实上,保守派和党的干部在群众运动结束后不久就重掌权力,对民众犯下了许多不可饶恕的罪恶。这些人的罪责却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
         被歪曲的文革造反史也使得我们不能正确理解文革群众运动与后来的民主运动之间的联系。在“内乱说”的影响下,造反派与流氓成为同义词,造反派受到民运人士的抵制和排斥。这些民运人士没有从造反派身上汲取教训。持不同政见的中国学生运动更不愿将文革造反运动与后来的民主运动联系起来。而这一错误的后果是令人痛心的。尽管中国的民运人士鄙视造反派,可是他们却依然在犯先驱们同样的错误:不包容、不妥协、无休止地争权夺利,最后走上自毁的道路。在文革中,造反派好歹还造就出一批叱咤风云的领袖人物,领导数万、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民众进行抗争。而今天的中国民运队伍却是一盘散沙,毫无战斗力,比当年的造反派还不如。这正应了美国哲学家桑塔亚那的一句名言:“忘记过去,必将重蹈覆辙。”
                    “一个文革说”的问题
         “一个文革说”的学者虽然把文革定义为是一场复杂的政治运动,但是他们驳斥“两个文革说”的论点是:“人民文革说”是否能够成立的关键在于“要看是否存在着所谓的反抗共产暴政的人民起义”。该派学者认为,在这方面“两个文革说”并没有也不可能提供有说服力的证据。群众组织身上找不到一丝的反抗所谓“暴政”的影子,更不用说有任何“反共”的味道。文革中的造反派的目标既非改朝换代,也非推翻国家政权和打倒共产党,即使有反官僚的因素也只是反官僚不反皇帝,连古代的造反者都不如。总之,“两个文革说”的致命问题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显然,“一个文革说”的学者在这里采取了一套双重标准。“人民文革说”的成立需要建筑在造反派是否推翻共产党政权的基础之上,那么“毛文革”反的是哪个政权、哪个“皇帝”呢?
         社会运动学把社会运动分为四类。其中一个重要而又常见的类别是“改革运动”。“改革运动”的矛头并不指向现行的制度,只是对现有体制进行局部的改革。运动的目标是改革社会的某些不合理部分,并非企图推翻整个现行体制。按照“一个文革说”学者的标准,中国的1976年的4·5运动、1989年的民主运动也不能成为独立的社会运动,因为它们只反对“四人帮”、只是请愿要求民主化,并没有把矛头直接指向中共的政权和现行的体制。既然文革中根本没有“一个文革说”学者所指的那种“革命”(无论是“人民文革”还是“毛文革”),为什么他们对属于“改革运动”的文革造反运动与党的运动的迥然性质视而不见呢?这是因为“一个文革说”是建筑在一个错误的理论框架下的学说。
         按照“一个文革说”的观点,亿万群众卷入文革的原因是由于林彪和“四人帮”的蛊惑挑唆、是不明真相。徐贲认为毛对各种各样的群众始终牢牢地维持着全面控制。毛展现了巨大的蛊惑天才。尽管造反派的行为动机中包含了反官僚的因素,但是这种逆反的作用有限。有学者更明确地提出,民众不辨真伪、失去个性、没有推理能力,变成了乌合之众。陈子明则更明确地提出,造反派是“疯子”、消遥派是“傻子”。
         认为民众智力低下、是疯子、是傻子的作法是有理论根据的。这个理论就是“乌合之众论”。它的代表人物是勒庞,代表作是1895年发表的《乌合之众》。遗憾的是,“乌合之众论”早在上世纪的70年代就已经被“不名誉地开除出”了社会运动学的研究领域,是只“死老虎”。建筑在已经被摒弃的“乌合之众论”理论框架下的“一个文革说”也就不攻自破了。我们华人学界没有必要再重复西方学界六十年前批判“民众非理性”的老路。
                  “社会冲突说”的问题
         李鸿永和陈佩华等人在分析文革造反运动时运用了“社会冲突论”的理论。这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马克思主义虽然没有提出专门的社会运动理论,但是马克思主义本身就是一个关于社会运动的理论。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只要资产阶级掌握权力一天,工人阶级的工作和生活条件就不可能真正得到改善。该理论的核心是社会的不平等必将导致革命运动的爆发。阶级利益是社会运动的核心。由于受“必然性”的影响,认同“社会冲突论”的学者往往把文革中的矛盾归咎于集团利益冲突。家庭出身问题成为突出的矛盾,保守派由出身好的人组成,激进派中出身不好的占多数。阶级背景的对立转化成红卫兵的派性。
         文革中暴露出来的社会矛盾并非一朝一夕产生。为什么文革前17年这些矛盾并没有导致民众大规模的反抗?结构条件并不能自动导致民众的反抗。而“资源动员论”显示出了优越性。该理论认为运动的发起不仅需要存在的社会矛盾和冲突,还需要社会资源。“政治过程论”强调不仅需要民众的反叛意识还需要政治机会。民众有了额外的机会,运动才发动起来。“新社会运动理论”强调后物质主义的价值追求,跳出了过去的经济范围。虽然文革中曾出现过一些“经济主义”运动,但是民众关心的更多是政治问题。由于“社会冲突论”存在的缺陷,该理论的运用受到了限制,以阶级斗争为基础的“社会冲突论”在上世纪70年代开始失去了往日的威力,退出了历史舞台。
         “社会冲突说”的另一个问题是其分期问题。“内乱说”把文革作为十年一起否定出于政治考虑。邓小平很“策略地”把三年造反和不受欢迎的七年镇压混合起来,使造反派成了文革罪孽的两个最重要的集体记忆之一:上层是林彪、“四人帮”,下层是造反派。造反派成了诬陷、阴谋和暴力的代名词。当局将文革定为十年,使得许多人把造反派诞生前和造反组织已经解散后受迫害的账也算到了造反派头上。在各种复旧风、翻案风、平反风、昭雪风中,当局为过去遗留下来的问题和不公正找到一个容量巨大的替罪羊。“文革三年说”可以撇清当局对造反派的妖化。至少文革后七年自上而下的党的运动的迫害账不能算在造反派头上。
         然而,这种因噎废食的作法忽视了群众运动和党的运动之间的联系。中国是一个专制的国家,不同于西方社会的民主国家。生活在或者曾经生活在中国的华人有深刻的切身体会。除了文革初期毛为了打败政敌的特殊情况,执政党对群众运动一直视为洪水猛兽。持“两个文革说”者也不得不承认,没有“毛文革”就没有“人民文革”,两个文革的关系是相互利用,相互交错,正如Unger所说,文革不是要么“人民文革”要么“毛文革”的问题。
         为了防止文革结束后秋后算账遭报复,造反派开始时几乎无一例外地寻求官方的正式承认。“上海工总司”试图通过让市委领导露面的方式得到官方的承认。结果市委抓住了造反派的软肋,下令“三不”:即不参加、不承认、不支持。毛深夜召见首都五大学生领袖标志着文革造反派组织的终止。但是造反组织的消失并不意昧着其人心、影响力和战斗力的消失。造反派组织消失的同时,各地的革委会相继成立。有一些造反派得以进入新的政权机构。而且当时还存在一个合法组织专门收留造反派成员。这就是“革命工人代表大会”(简称“工代会”)。有些省的造反派利用这一活动平台在批林批孔运动中东山再起与保守派做最后的抗争。尽管造反派组织在形式上没有了,但是造反派的人还在,思想还在,斗争还在继续。
         中国是一党天下的专制国家,与西方民主国家有着诸多的不同。最重要的一个差别是群众运动的生存条件。中共历来实行禁言禁党的政治高压政策和对社会的严密控制。草根的社会运动在中国大陆基本上没有生存空间,无法有效地向民众传播自己的主张。自下而上的草根运动的兴起和发展壮大几乎不可能,自发和自主的社会改革运动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文革中的造反运动虽然有其独立性,应该与党的运动区别对待,但是造反运动并不像西方国家里的民主运动那样享受真正的自主权,并不完全独立。由于忽略了以上这些区别,不少西方学者未能正确地理解文革和造反运动之间的关系。西方学者一边倒地持文革三年的观点,原因是在西方国家不以推翻现行政权的社会运动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深受“社会冲突说”影响的“二个文革说”的中国学者提出“人民文革”作为一种妥协和让步。这是因为中国学者经历过文革,对中共及其体制有更深刻的体会。
               “两个文革说”的问题
         尽管“一个文革说”存在着严重的缺陷,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两个文革说”的正确性。“两个文革说”的问题与“一个文革说”一样,问题也出在理论框架上。该学说基于一个已经过时了的理论——“社会冲突论”。“两个文革说”的另一问题是其错误的定位。该派学者认为,文革中的群众运动是一个利用皇帝打倒贪官污吏,争取自身权力的不自觉的带有民主色彩的“人民起义”和“人民革命”。面对“一个文革说”极力否定“人民文革”的存在,“两个文革说”的学者只好牵强附会,把文革中民众的“改革运动”硬说成是“革命运动”。在这个问题上,“一个文革说”和“两个文革说”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两派学者忽视了社会运动学中对社会运动的分类,没有意识到:“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群众运动有其合法地位。如果持“两个文革说”的学者在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提出,文革中民众的造反行为是社会运动中常见的“改革运动”,那么他们就理直气壮得多。“起义说”和“革命说”过于激进,缺乏令人信服的的证据,被“一个文革说”抓住了把柄。“真理向前一步是谬误”的说法用在“两个文革说”的定位上再合适不过。
                  文革的新定义:“博弈说”
         文革涉及全中国的亿万民众和中共的各层官僚。文革不是“内乱”,不是革命,也不是一个运动,而是一场为谋取利益的斗争,是诸多的决策主体根据掌握的信息和对自身能力的认知,做出有利于自己决策的一场经济和政治斗争。
         现代数学中的博弈论是应用数学的一个重要分支。这是在多个决策主体之间行为具有相互作用时,做出决策的一种行为理论。当相互发生作用的当事人之间有一个具有约束力的协定,博弈属于合作博弈。反之,博弈是非合作博弈。按照参与人对其他参与人的了解程度,博弈又分为完全信息博弈和不完全信息博弈。完全信息博弈是指在博弈过程中,每一位参与人对其他参与人的特征、策略及收益有准确的信息。如果参与人对其他参与人的情况了解得不够准确,博弈就是不完全信息博弈。文革属于不完全信息的博弈。中共的保守派和温和派对毛的目的并不清楚。毛对中共的保守派尤其防备,保守派对毛的意图不甚明了,以至于保守派在文革一开始处处被动,几乎全军覆没。同样,民众中的激进派和温和派对毛的意图也不甚理解,所以迟迟不敢有所动作。毛不得不千方百计动员民众起来造反,达到他的目的。
         文革的前三年中,激进派和温和派联合起来对付保守派,保守派无情地打压民众的激进派。当保守派垮台以后,民众的激进派和温和派发生分裂打派仗。毛通过用军队依靠“三支两军”的方式控制群众组织,用文革中的新文官入主军队制衡军队中的保守派,用民众反对保守派。毛泽东依靠小将,不靠谱;依靠老将,不放心;依靠军队,不可靠;依靠工人,又不行。走马灯,恶性循环,他自己也收不了场。保守派失势以后,党内的激进派分裂,林彪集团倒台是激进派内部分裂的结果。与此同时,民众的激进派受到残酷的整治。文革的后七年是党内的激进派、温和派与保守派之间的斗争,最终以激进派彻底失败而告终。文革是一场混战,六个集团没有固定的同盟,没有长久的利益,没有真心的合作,各打各的算盘,是一场非合作式的博弈。
         本文对文革的定义是:为期十年的文革是中国现代史上的重要事件。文革中,党内外的激进派、温和派和保守派六个集团间和集团内进行了一场不完全信息的非合作式的博弈。文革以保守派失势开始,以激进派完败而告终。本文提出的文革定义可以简称为“博弈说”。
                 结语
         本文对文革定义的四个大派别分别进行了分析批判,指出了各自存在的问题,并提出了新的定义:“博弈说”。对四个派别的批判并不意味着对它们的完全否定。本文提出的“博弈说”事实上汲取了各派别合理的成份。“博弈说”不仅包括了“内乱说”中的权力斗争,包含了“社会冲突说”和“两个文革说”的民众为自身利益进行的抗争,也包含了“一个文革说”中所暗指的一系列清洗运动。文革实质上党内外的激进派、温和派和保守派六个集团间和内部的一场博杀和斗争。忽略这些复杂斗争的任何一个方面都将导致我们不能正确地认识文革。文革定义的长期争论突显了我们对社会运动学这一年轻的新领域的忽视。希望文革学者们能重视社会运动学的发展,为文革研究的发展做出新的贡献。
         作者介绍
         James Wright,美国University of Central Florida教授;
    乔晞华,社会学博士。现任美国某州司法部研究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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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天文联合学会:《文化大革命定性学术言谈会专辑》,2018920日出版。 


胡平:从“文革不是什么”看“文革是什么”

(独立评论,2018-10-31
         如何给文革定性,众说纷纭。我以为,要弄清“文革是什么”,不妨从反面着手,先弄清“文革不是什么”,弄清了“文革不是什么”,“文革是什么”就比较清楚了。
  文革不是群众造反批斗当权派
         一种很流行的观点认为,文革就是毛泽东号召“造反有理”,发动群众批斗当权派。我不赞成这种观点。
         不错,文革和毛时代其他的政治运动相比,有一个很大的特点,那就是在文革中,曾经一度,毛泽东竟然号召群众造反、批斗当权派。在那时,群众可以写大字报办小报,组建战斗队组建战斗兵团,开大会开小会组织游行以及在全国各地大串联,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大旗下,群众可以对几乎各级领导干部“炮轰”“火烧”,甚至关牛棚土劳改,甚至夺他们的权。你可以说,群众造反,批斗当权派,是文革的最大特点;但你要是以此来为文革定性,断言文革就是群众造反批斗当权派,那就错了。
         因为在整个文革期间,群众造反,批斗当权派只是其中一段而远非全部;即便按照三年文革论也只是其中的一段。此其一。第二,事实证明,毛的这一异乎寻常的举动只是权谋,毛只是把群众当工具而已,一旦用完就抛弃。在各级革委会纷纷成立,全国山河一片红之后不久,毛泽东随即就发动了“清理阶级队伍”、“清查五一六”和“一打三反”等运动。这些运动实际上就是对造反派对群众的反攻倒算,秋后算账。
        这里,尤其要谈谈“清查五一六”运动。
        杨继绳先生在《天地翻覆--中国文化大革命史》一书里指出:“文革中整人时间最长、受害者最多的运动是清查'五一六'运动。这个运动发端于19678月,高潮是1970年和1971年,1972年基本停止,直到1976年才不了了之。受到清查的人以千万计,整死人以10万计。”被打成“五一六分子”的人数远远超过运动初期“五十天”打的反革命的数目;最讽刺的是,那些在运动初期被打成反革命、然后被平反成了造反派头头乃至进入革委会的人,除了中学生造反派之外,按:地方上仍有许多非学生造反派或保守派群众组织领袖并未遭清洗,这些人是到1978年“清理三种人”是才被清除出局几乎都在“清查五一六”运动中又被打成“五一六分子”。
         所谓“清查五一六”,实际上就是镇压造反派。这一点杨曦光(即杨小凯)早就看透了(:杨小凯于1968年元月6日发表的《中国向何处去》一文,显示他那时仍未看清毛搞文革的目的)。在党中央大张旗鼓地展开“清查五一六”运动的时候,杨小凯正戴着“反革命”的罪名在监狱中服刑。杨小凯和难友交流思想,指出:“清查五一六”就是迫害造反派。“清查五一六”运动是老毛从支持造反派到迫害造反派的转变。杨小凯认为,“这次迫害造反派,表面上周恩来十分积极,但发动者却是老毛。”杨小凯还说:“按‘五一六’的罪状,所有造过反的人都可以算‘五一六’,但‘五一六’实际上是个并不著名的几十个人的北京学生组织,大多数人都不了解,所以当权派可以按他们的喜好任意将他们不喜欢的人指称为‘五一六’,加上‘五一六’是反周恩来的,老毛也可以用反‘五一六’来讨好周恩来。” 
        那么,毛泽东为什么要转过头来,从支持造反派变成镇压造反派呢?我以为其原因也并不复杂。因为当初毛泽东发动群众造反,仅仅是为了打倒刘少奇一伙政敌,实行大清洗,一旦这个目的达到了,作为工具的造反派就失去利用价值了。又由于要树立和维护所谓新生红色政权的权威,要重新确立党的领导不可侵犯的原则,这就需要约束和禁止种种“犯上作乱”的造反行为,可是群众造反本来是毛泽东大力鼓动的,毛不好公然的出尔反尔,于是他就借助于一个莫须有的口袋罪,对造反派严加打击,以儆效尤。另外,在前阶段的运动中,大大小小的干部都受到冲击,现在虽然重新掌权了,但肚子里都还有很大的怨气,毛泽东要安抚他们,就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出气。而这些干部自己既然不敢直接对毛表示不满,因此也就把怨气都撒在群众身上,借“清查五一六”之名对造反派反攻倒算。 
         文革过去五十年了,可是有关“清查五一六”的背景和内幕,当局仍严格保密。这正好从反面证明,在“清查五一六”的问题上,林彪、四人帮并没有多大责任。仅凭现有的资料来看,我们就可以断言,“清查五一六”是毛泽东亲自领导的。因为倘若没有毛的发动和认可,这场运动根本不可能搞起来,更不可能搞得这么大、这么长。此外就是周恩来。周恩来应是这场运动的直接指挥者。因为正是周的几次讲话,把“五一六”变成了莫须有的口袋罪。外交部有一半人被打成“五一六”,而外交部一向是周的地盘,周对外交部“清查五一六”的情况不可能不知情。可见周下手之狠。如此说来,直到今天,当局仍然要对“清查五一六”的背景和内幕严加保密也就很可以理解了,因为它需要维护维护毛、周的形象。那些赞扬文革的人都故意回避“清查五一六”运动。因为他们知道,一碰到“清查五一六”运动,他们对文革、对毛的一厢情愿的美化就统统站不住脚了。
         到了文革后期的1974年,毛泽东发动批林批孔运动,有些地方的造反派,本来已经偃旗息鼓,这下以为又可以造反了,于是重整旗鼓,蠢蠢欲动,打算再把大字报贴上街,恢复或重建造反组织,可是立即遭到当局制止。可见,就在毛泽东仍然健在的时候,毛也不让群众再造反了。
         诚然,文革中的群众造反是毛泽东发动起来的,但它也是毛泽东镇压下去的。请注意,对造反运动的压制是在各级革委会纷纷成立、全国山河一片红之后才大力开展的,是在毛主席革命路线取得伟大的、决定性的胜利之后才大力开展的,因此无论如何,你不能把这笔帐算在走资派、算在官僚集团、算在反文革路线的头上;这笔帐只能算在毛泽东本人头上,算在毛主席革命路线头上,算在文化大革命头上。因此,把文革定性为群众造反批斗当权派是违背事实的,是不成立的。
   文革不是反官僚集团
        另一个很流行的观点认为,文革是反官僚集团。
        文革最怪异的一点莫过于,身为共产党主席的毛泽东竟然号召和鼓励群众起来批判和冲击他所领导的共产党;毛泽东本来是最大的官,可是他却号召和鼓励群众起来批判和冲击那个支撑其权力的官僚集团。不少人正是根据这一特点,把文革定性为反官僚集团。
        不难看出,这种把文革定性为反官僚集团的观点和上面提到的把文革定性为群众造反批斗当权派的观点很类似,几乎是一枚铜币的两面。因此,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理由否定这种观点。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另外还有两点。一、把文革说成是毛泽东摧毁他仍是其最高领袖的党,摧毁他仍是其最大的官的官僚集团,这种说法本身就有问题。因为在当时,党是被领袖所代表的,整个官僚集团是被其最大的官所代表的。这是列宁主义政党的一个基本特点。整个运动都是以领袖的名义、因而也就是以党的名义进行的。在整个运动期间,党和领袖一样都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尽管有大量党的机关和党的官员遭到清洗,但那都不是以反对党的名义,而是以保卫党的名义进行的;被清洗者都被指控犯有“反党”的罪行(所谓三反分子,即“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另外,军队的党组织基本上未受到冲击。我们知道,1968年秋天,中共中央、中央文革小组发出《关于已经成立了革命委员会的单位恢复党的组织活动的批示》,毛进而提出“吐故纳新”,党组织广泛吸收新党员,并把大批新人提拔到领导岗位。由此可见,文革与其说是摧毁党,不如准确地说是整顿党,是对党的大换血、大整顿。
         二、大独裁者都不喜欢官僚集团,然而他又深知他离不开官僚集团。在更大程度上,毛和官僚集团是一体的。毛并未打算“砸烂旧的国家机器”。毛时代的中国,是高度的党国一体,党政合一,因此我们可以用党来当作国家机器或官僚集团的同义词或曰党天下。我们知道,在1967年上海“一月风暴”时,张春桥曾提议把造反夺权而成立的领导机构叫做公社,毛泽东没同意。毛泽东说:“如果都叫公社,那么党怎么办呢?党放在哪里呢?总得要有一个党嘛,要有个核心嘛。”可见,即便在群众造反夺权的高潮期,在“踢开党委闹革命”的口号满天飞,在各级党委都被炮轰火烧而陷于瘫痪之际,毛泽东尚且都没打算放弃党,没打算用群众组织取代党,没打算用所谓巴黎公社取代党委,没打算放弃党的核心地位,没打算改变党天下,何况其他时候呢。
         像毛泽东这样,发动广大群众对各级党组织和各级干部进行批判的做法,可视为古代僭主统治术的现代运用。亚里士多德指出:“猜疑是僭主政体的特征。君王都由其朋从为之维持和拥护;至于僭主,却别有他的经纶:他知道全邦的人民谁都想推翻他,但只有他的那些朋友才真有推翻他的能力,所以朋友们最不宜信任,对他们是应该特别注意的。”为了防范其朋从“篡党夺权”,僭主有时就要利用下层民众。僭主有时故意放纵奴隶等地位更低下的人。这些人一般不至于对僭主的威势不满,不至于参加反僭主的活动,他们往往更嫉恨主人或其他地位较高的人,因而乐于揭发主人,热衷于把大人物们扳倒或拉平。这种人也就更会乐于僭主的统治,就像乐于平民政体一样,而僭主也就乐得作出一副“小人物”保护者和“平民领袖”的姿态。共产极权制度不同于传统的君主政体而与僭主政体更相似。一方面,最高领袖必须借助于庞大的党组织或曰官僚系统才能实行对全社会的严密控制;另一方面,党组织或官僚系统——尤其是其上层——本身又可能成为领袖贯彻自己意志的某种障碍,甚至成为领袖权力的直接威胁。因此,精明的领袖就使用两套手法,一会儿利用党组织去压迫民众,一会儿又利用民众去整治党组织。毛既是党主席,是最大的官,又好像是受党组织、受官僚系统压制下的人民群众的领袖,集两种对立角色于一身,其奥秘就在于此。毛泽东是因为担心共产党的各级官员不那么顺从不那么听话了,所以才发动和利用群众起来批斗当权派,借群众之手完成一场空前规模的大清洗,然后再重建官僚系统,使官僚系统成为他个人更加得心应手的工具,并把造反的群众再打下去,从而确立自己的绝对权威,走向最高程度的独裁。
  文革不是实现共产主义理想国或乌托邦社会改造工程
        也有人认为,文革是毛泽东实现他心目中的共产主义理想国,是乌托邦社会改造工程。如果要为这种观点找根据,那么最重要的根据莫过于五七指示。
        196657日,毛泽东给林彪写了封信,这封信后来就被叫做五七指示。五七指示提出,全国各行各业都要办成一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同时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201312月,原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戚本禹发表文章《亲聆毛主席讲五七指示--纪念毛泽东诞辰一百二十周年》。文章写到,1966513日,毛泽东在上海召见陈伯达、杨成武和戚本禹,征求他们对五七指示的意见(在座的还有江青)。
        根据戚本禹的回忆,毛泽东说,从远古以来,人类一直没有什么社会发展的长远计划,人类社会发展应该有个远景计划,这才是人类文明。我们讲的人类文明,是共产主义。它是马克思根据现代生产力发展情况设想的,马克思在批评哥达纲领等书中讲了一些关于共产主义的具体的设想。只有共产主义社会,才是文明社会。我以前谈过张鲁,张鲁是东汉末年的农民领袖,与黄巾一党,他也有些共产主义想法,这些想法大概来源于古书上讲的大同世界,只是古书上那个大同世界讲得很模糊,因为那时没有新的生产力,对将来的大同世界无法具体化。张鲁的时代社会进步了点,所以张鲁的大同世界就比以前具体化。在张鲁那里治病不要钱,吃饭也不要钱,但不能乱吃,吃饱就可以了。有的人,例如一些贵族豪富,吃那么多,浪费那么大,总不好!主席说,我们现在找到比张鲁更好的办法了,解放军总后勤部总结的这个经验,就是一个共产主义社会未来的萌芽,每个人分工不是那么刻板,一业为主,全面发展。解放军战士除了军事,可以做工,务农,又能学习文化知识,发展艺术才能。劳动者的劳动不要那么紧张,不要一天到晚干活,要劳动与学习相结合,有分工、有合作。做领导的也要劳动,定期劳动一下,和大家打成一片。分配上要允许有点差别,但不要太大,不要搞特殊,成为一个特殊阶层。
         接下来,陈伯达、杨成武和戚本禹都对《五七指示》发表了自己的意见,随后,经过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五七指示》作为重要文件正式下发。文件称《五七指示》“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划时代的新发展”。19667月,陈伯达提出要写一篇关于《五七指示》的社论,以引起全党和广大群众的重视。在起草社论纲要时,陈伯达提出了《五七指示》是“共产主义蓝图”这个概念。陈伯达说,以前的空想社会主义都没有具体的规划,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则是一个具体规划,是实现共产主义理想的一个宏伟蓝图。8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全国都应该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三十九周年》,其中摘要公布了《五七指示》。戚本禹还写到,他当初对《五七指示》的重要性理解得还很不够,没有想到《五七指示》和文革的关系;“后来才认识到,主席在文革一开始的时候,就设想了文革后要构建一个怎样的社会,他给我们讲《五七指示》,讲共产主义,实际上是向我们展示文革的前景”。
         按理说,在整个毛泽东思想体系中,《五七指示》应该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如果说《五一六通知》是毛泽东关于文化大革命“破”的纲领,那么,《五七指示》就是“立”的纲领。然而在现实中,在整个文革期间,五七指示的影响和作用却相当有限。在当时,国人--特别是青少年--对毛的狂热崇拜与信仰,那种激情澎湃,热血沸腾,过来人记忆犹新,并留下大量的文字记述,还有许许多多的照片和影像。可是相比之下,对《五七指示》这个伟大领袖亲手描绘的共产主义蓝图,人们给予的关注和热情,却少得很不相称。
         如前所说,《五七指示》首次公诸于世,是在196681日《人民日报》社论,当时只是公布了它的内容,还没有称之为《五七指示》。在那时,文革正处在“破四旧”的高潮,一般人的注意力都没有放在《五七指示》上,直到196710月,中央号召大中学生“复课闹革命”,又提出《五七指示》;可那时学生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打派仗或批判当权派,基本上连“课”都没有“复”,注意力依然没有放在《五七指示》上。19685月,黑龙江省革委会在庆安县柳河办了一个为机关干部劳动锻炼的农场,取名五七干校。同年10月,《人民日报》发表长篇报道,称“柳河‘五七干校'为机关革命化提供了新经验”,并引用毛泽东最新指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于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该这样做。”此后全国各地都纷纷办起了五七干校。五七干校虽然是以“五七”命名,但实际上不过是给当时大多数靠边站、即不在领导职位上或原来工作岗位上的干部们下放劳动、改造思想的农场,因此和《五七指示》的本意不一样,不是一回事了。
         翻一翻这么多年来各色人等关于文化大革命的记述和回忆文字,查一查文革期间影响较大的文章和大字报,看一看当年革命小将们写的日记,我们可以发现,提到《五七指示》的很少,大多数对《五七指示》提都没提。这就是说,即便在最狂热的年代,即便在它发布的当时,《五七指示》其实也没有显示出多么令人心醉神迷的巨大魅力,也没有在现实中产生多么重大的影响和作用。
         现在,人们在反思共产主义运动时常常说:共产主义运动之所以带来那么多暴行和罪恶,就是因为它许诺了一个无比美好的理想社会;正因为目的是如此美好,以至于人们认为可以为之不择手段;为了建立人间天堂,所以才修建起古拉格。可是在实际上,那个由伟大领袖亲手描绘的共产主义宏伟蓝图,当它以具体的规划形态呈现在我们面前时,却并不曾激起过我们的无限的向往和狂热。这就为我们反思文革、反思共产主义运动,提出了一个重大的新课题。文革中群众表现出来的狂热,很难归结到五七指示的激励。我们没有理由把文革定性为毛泽东实现他心目中的共产主义理想国或曰乌托邦社会改造工程。
  文革主要是权力斗争,但不纯然是权力斗争
        以上,我简要论述了文革不是什么。下面,我再来讲讲文革是什么。
        我认为文革主要是权力斗争,但不纯然是权力斗争。
        毛泽东在1958年搞大跃进,搞三面红旗,导致三年大饥荒,饿死三、四千万人,犯下滔天大罪,从此做贼心虚,唯恐大权旁落,被别人篡党夺权,唯恐死后象斯大林一样被清算。所以毛要发动一场大清洗,以维护自己生前的权力与死后的地位。
        其实,文革的这一性质在文革发动之初的两个重要文本里就已经有所透露。一是姚文元发表在19651110日文汇报上的批判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是林彪在196651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讲话。姚文元批判吴晗的剧本是借古讽今,他特地联系到“连续三年自然灾害而遇到暂时的经济困难”,帝、修、反“发动反华高潮”,“牛鬼蛇神们刮过一阵‘单干风’、‘翻案风’”。这就不打自招,点出了毛的心病之所在,原来就是害怕别人追究三年大饥荒的罪过(毛嫌姚文没打中要害。毛指出《海瑞罢官》的要害是“罢官”,“我们在庐山会议上罢了彭德怀的官”。这就不但坐实了毛在三面红旗问题上的做贼心虚,而且也表明了毛发动文革是为了针对党内高层同僚)。林彪的518讲话强调“反政变”。林彪说:“国内国外,国内是主要的。党内党外,党内是主要的。上层下层,上层是主要的,危险就是出在上层。苏联出了赫鲁晓夫,全国就变了颜色。”“我们现在拥护毛主席,毛主席百年之后我们也拥护毛主席。毛泽东思想要永远流传下去。毛主席活到那一天,90岁、100多岁,都是我们党的最高领袖,他的话都是我们行动的准则。”“在他身后,如果有谁做赫鲁晓夫那样的秘密报告,一定是野心家,一定是大坏蛋,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在其后不久的八届十一中全会上,林彪明确讲到,这次运动“就是要罢一批人的官,升一批人的官,保一批人的官。组织上要有个全面调整。”这就讲明文革是一场旨在维护毛的最高权力和身后地位的大清洗。
         文革是一场权力斗争,但它不纯粹是一场权力斗争。如果纯粹是权力斗争,也就是说,斗争的双方在方针政策或曰路线上并无重大分歧,那就意味着在这场斗争中,无论谁胜谁败,除了对卷入权力斗争的人们的命运之外,对一般社会面貌和普通民众的生活都不会产生显著影响。文革显然不是这种情况。毛刘之间确有路线分歧。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对所谓刘少奇资本主义路线的指控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是“欲加之罪”,是“莫须有”,这是需要认真分清的。刘少奇真的是要走资本主义道路吗?显然还谈不上。此其一。第二,什么是毛主席革命路线?应当看到,毛在文革中提出的不少主张或理念,有的只是掩饰错误的将错就错,有的则不过是权谋或权宜之计。这就是为什么毛提出的很多主张,要么大而化之,缺少具体规定;要么前后矛盾,让人无所适从;要么虎头蛇尾,脱腔走板,不了了之。
         譬如在经济政策上,毛知道他在大跃进时搞的那一套行不通,但他又要证明后来刘少奇搞的是“修正主义”该否定,可是他却拿不出新的一套来取代,于是他就只好满足于提口号,增加政治运动的频度和力度。在政治方面,文革初期一再提到巴黎公社原则。毛在肯定聂元梓大字报时就讲过这篇大字报是“二十世纪的北京公社宣言”,十六条里明文规定要象巴黎公社那样实行全面的选举制,可是等到1967年一月风暴,上海造反派夺权打算取名“上海人民公社”时,毛却表示不赞同。十六条中规定的全面选举只在一些单位成立文革会或革委会时实行过(当然,那还谈不上是真正的民主选举),地区的革委会没有一个是通过普选产生的(包括夺权样板的上海市革委会)。就在19673月,红旗杂志发表文章谈到革委会的建立,闭口不谈巴黎公社式的全面选举,而是提出由革命群众组织负责人、解放军驻军负责人和党政机关革命干部“酝酿协商”。等到了19682月,红旗杂志文章干脆说“迷信选举是一种保守思想”。五七指示被认为代表了毛的“立”的主张,可是这一指示并未大力贯彻认真执行,五七干校既是以该指示命名,看上去应该是五七指示的试验田,但到头来它只不过是靠边站干部的集散地罢了。
         一直有人把毛发动文革说成是为了实现他的平等理想。此说实大成疑问。且不说在五一六通知等文件中总是对平等严辞批判,其实就连毛所盛赞的延安精神也和平等相去甚远。中共在延安实行的是“一国两制”,供给制祇惠及中共集团内部,并不包括边区的普通百姓。再说延安的供给制也是“衣分五色,食分九等”(王实味语),等级分明得很。共产主义理想是要消灭三大差别的,可是偏偏是在中共掌权之后才有了城乡户口二元制,扩大了城乡差别工农差别并使之制度化。这不能不使人想起奥维尔的《动物农场》里的那句口号——“一切动物都是平等的,但是,有些动物比另一些动物更平等。”再举一例,文革废除了高考制度,把中学生全数赶下农村,遇到推荐上大学和招工参军等机会,由于没有硬标准,凭藉关系走后门大行其道。在所谓工农兵大学生中,干部子弟占了极高的比例。在批林批孔运动中,广大群众要反对走后门,这时的毛却说走后门的也有好人。这实在比文革前还更不平等。再者,我们知道,关于平等主义有一个著名的悖论:一场大规模的推行平等的政治运动,需不需要领袖呢?一旦有了领袖和群众的区分,他们之间还能是平等的吗?大概没人会否认,毛时代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毛本人享有极大的、不受制约的权力。文革时代的中国,权力的不平等是举世罕见的。仅此一端,就是对毛发动强调是实现其平等理想这种说法的莫大讽刺。
         如果上面说的大致不错,那么我们就可以明白,毛发动文革主要还是为了权力,理想和理念更多的只是藉口,是手段。毛说:“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但文革给人的整体印象却是破多立少,只破不立。其实这正好说明毛并非有自己的一整套成熟成型的东西,他只是急于否定别人而已。
         不少人问,如果文革的目的就是打倒刘少奇,那何必要采取文革这种形式呢?文革前夕,毛泽东曾当着刘少奇的面说:“我只要动一根小指头就能打倒你。”此话或许夸张,不过若只是为了打倒刘少奇,毛泽东确实没有必要非搞文革不可。
         但问题是,沿用49年以来党内斗争的惯例,很难把刘少奇置于死地,因而也就很难防止刘东山再起。在1967117日,“打倒刘少奇”的口号已经响遍全国,毛在接见马来西亚共产党总书记陈平时还假惺惺地说:“文化大革命绝不是打倒一切,对刘少奇、邓小平,我的意见,在召开下次党代表大会时,还是应该选举为中央委员。党内总有左、中、右,那么干净就不太好。但是很危险,可能红卫兵不同意。”注意这个“可能红卫兵不同意”:现在我们都知道,就连“打倒刘少奇”的口号其实也是中央文革小组向红卫兵头头面授机宜才提出来的。这就是毛要摆脱党内斗争的成规而假借群众搞群众运动的原因。
         说党内有一个以刘少奇为首的司令部自然是没有根据的,不过在党内确有不少干部比较认同刘少奇。刘主持工作以来,颇有成效,势力大增,毛泽东对开展党内斗争并无把握,八大之后迟迟不敢开九大就是明证。毛的行事风格是一不做,二不休。他要一举铲除刘的体系,并借此给其他大大小小的干部一次震慑。由于要打倒的干部和陪绑的干部都太多,不可能通过传统的党内斗争达到目的。再说,毛还要大力提拔亲信和新人,而这些亲信和新人原来的职位太低,循常规不可能使他们坐直升飞机占据要津,这也是毛要采取文革这种非常手段的一个原因。
注释:
1 杨继绳 :《中国文化大革命史》,香港,天地图书出版公司,201612月初版,上篇,552 页。
2 杨曦光 :《牛鬼蛇神录》,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4,213-214页。
3 《张春桥姚文元在"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进一步开展三结合夺权斗争誓师大会"上的讲话》(1967 224),参见宋永毅主编:《中国文化大革命文库》2006年版。
4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293-294页。
5 戚本禹《亲聆毛主席讲“五七指示”,转自观察者网,原载共识网,链接:http://www.guancha.cn/ QiBenYu/2013_12_24_194950.shtml
6 同上。
7 人民日报通讯员《柳河五七干校 为机关革命化提供了新经验》,人民日报,1968105 日。
8 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上海《文汇报》,19651110日。
9 林彪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讲话( 1966518 ),编《》第25 , 16-23页。
10 同上。
11 红旗杂志社论《论无产阶级革命派夺权斗争》,1967年第2期。 
12 红旗杂志社论《吸收无产阶级的新鲜血液》,1968年第4期。
13 《中共中央五月十六日通知》,《人民日报》,1967517日。 
14 王光美、刘源《你所不知道的刘少奇》,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118页。 
15 《毛泽东接见马来西亚共产党总书记陈平时的讲话》,1967 117,链接: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0/0329/15/915051_20738574.shtml
         201879日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