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30日星期二

索罗斯:反身性概论

2017413
   来源:本文为索罗斯2009年在布达佩斯中欧大学系列演讲的第一讲,收录在《超越金融》这本小册子里。
         在我的一生中,我制定了一个概念框架帮助我既作为一个对冲基金经理去挣钱,也作为一个政策导向的慈善家去花钱。但是,框架本身是无关乎钱财的,它是关于思想和现实之间的关系,而这个问题从很早开始,就已经被哲学家们广泛地研究。
         50年代末,我还是伦敦经济学院的一个学生时,就开始发展我的哲学。由于我提前一年参加了最后的考试,在我得到学位之前,有一年的空白时间去打发,可以选择导师对我进行指导,我选择了卡尔波普尔,一位维也纳出生的哲学家,他的名著《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已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他的书中,波普尔认为,经验真理不能被绝对地肯定。即便科学规律也不可能摆脱疑云:他们可以被实验所证伪。也就是说,只要有一个实验数据证明这个理论是错的,就足以证明整个理论不成立,而哪怕有再多的数据支持该理论,也无法完全肯定该理论是对的。科学规律实际上是假设性质的,而真相永远有待检验。意识形态声称掌握着绝对真理是胡说八道,因此,他们只能由武力去推行。这适用于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国家社会主义等等。所有这些思想最终都导致镇压。波普尔提出了一个更具吸引力的社会组织形式:开放社会,一个人们自由持有不同意见的开放社会,法律规则允许不同意见和利益的人和平相处。在这里,经历过纳粹和共产主义占领的匈牙利,我发现开放社会的理念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当我阅读波普尔时,我也在学习经济理论,我发现在波普尔强调知识永远是不完备的同时,经济学理论却有完全竞争理论,并假设知识是完备的,我被两者的矛盾难住了。这使我开始怀疑经济理论的假设。这是我哲学上的两大理论启示。当然,我的哲学也深深地植根于我个人的历史。
         我一生中的经验成型于1944年德国对匈牙利的占领。那时我还不到14岁,拥有不错的富裕中产阶级背景,但突然之间,就因为我是犹太人,就面临着被驱逐和杀害的前景。
        幸运的是我的父亲对这种非常态的事情是有充分准备的。他经历过俄国革命,那是他一生的宝贵经验。在那之前,他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一战爆发后,他自愿参加了奥匈军队。他被俄国人俘虏,送到西伯利亚去成了战俘。由于野心,他成了犯人们自制报纸的编辑。这份报纸是手工写在一个木板上的,名字就叫“木板”。这份工作使他非常受欢迎,他被选为囚犯的代表。之后,一些士兵逃离了邻近的集中营,该营的囚犯代表被报复性枪杀。我父亲不想坐以待毙等待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所在的集中营里,就组织了个小组领导了一次越狱。他的计划是造一个木筏航行进入大海,但他的地理知识太缺乏,他不知道西伯利亚所有河流都流向北冰洋。他们漂流了几个星期才意识到是在漂向北冰洋,又花了好几个月穿过重重的针叶林,寻找道路回到文明。与此同时,俄国革命爆发,他们又卷入其中。经过了一系列的冒险之后,我的父亲才终于回到了匈牙利,如果他当时留在集中营不逃走,应该早就回到家了。
        我父亲回到家已经变了一个人。俄国革命期间的经历深深影响了他。他失去了他的野心,除了享受生活之外什么也不想。他传授给他孩子的价值观和我们生活的环境流行的也截然不同。他不想敛财,也不想成为社会支柱,只想干活挣钱恰好能过日子就行。我记得一次滑雪度假之前,被他派去向他的一个主要客户借钱,之后我父亲不高兴了好几个星期,因为他不得不加紧干活还钱。虽然我们日子过得还算宽松,但我们不属于那种布尔乔亚式的家庭,我们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骄傲。
         1944年,当德国占领了匈牙利,我父亲马上明白这不是正常的时世,也不能按正常的法则办事。他给他的家人和不少其他人弄来了假身份证,那些人有的付了钱,有的是免费的。大部分人幸免于难了。那是他最好的时光。
         用假身份生活也成了我的一次刺激的体验。我们处于致命的危险之中,周围就有人死亡,但我们不仅活着,还帮助了别人。我们和天使是一伙儿的,战胜了不可一世的魑魅魍魉。这让我感到很特别。这是多么High的冒险。有父亲做可靠的向导,我顺利地度过了艰辛。一个14岁的孩子还能要求什么?
         经历了逃脱纳粹的快感之后,在苏联占领期间,匈牙利的生活开始失去光泽,我需要寻找新的挑战。在我父亲的帮助下,我找到了离开匈牙利的路。当我17岁时,我成了伦敦的一名学生。在我的研究中,我主要的兴趣是深入了解我所诞生的这个古怪世界。但我必须承认,我也怀有一些成为大哲学家幻想。我相信,我已经获得了把我和其他人区别开的智慧之光。
         在伦敦的生活真是令人大失所望。我没有钱,单身一人,没人对我说的话感兴趣。但即使可恶的生活迫使我靠更世俗的方式谋生,我也没有放弃哲学雄心。在结束学业后,我有一串错误的开始。最后,我在纽约套利交易的位置上稳住了。但空闲时我仍然继续我的哲学研究。
         这就是我第一篇重要文章的来历,题目是“意识的负担”。这是一次试图把波普尔的“开放和封闭社会的框架”进行模型化的尝试。它把有机社会和传统的思维方式联系在一起。封闭社会与教条方式相联系,开放社会与批判方式相联系。我不能妥善解决的问题是,我无法将思维方式和真实社会事件之间联系的属性进行分解。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这是我怎么想到要发明“反身性”这个概念的历程,这个概念我呆会儿要详细探讨。
        事有凑巧,反身性概念提供给我一个观察金融市场的新方法,这个方法比当时流行的理论更好。它提供给了我一个判断依据,首先是作为一名证券分析师,然后是对冲基金经理都能用上。我感觉就像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发现,能够满足我成为一个大哲学家的幻想。某一刻,当我的商业生涯遇到障碍时,我立马掉转船头,全力向哲学进发。因为我太珍惜我的发现,一刻也不想离开它。我感觉反身性理论需要更深地挖掘。当我越来越深地对这个题目进行钻研时,我在我自己构建的迷宫中迷失了。一天早晨,我发现自己看不懂昨晚刚写的东西了。在那一刻,我决定放弃我的哲学探索,集中精力挣钱。只有在很多年以后,成为一个成功的对冲基金经理之后,再回到我的哲学中去。
         1987年,我出版了第一本书《金融炼金术》。那本书里我试图解释我金融市场操作的哲学基础。这本书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大部分对冲基金行业内的人都读过,商学院也在教授。但是书中的哲学争论却没有给人留下多少印象,它更多被理解为一个成功生意人的虚荣心,赚了钱就幻想自己是哲学家。
        我自己也开始怀疑到底是不是做出了重大的发现。毕竟我是在对付一个自古以来就被哲学家探索来探索去的课题。我有什么样的理由去认为自己做出了新的发现,特别是别人都没有这么认为的时候?毫无疑问,概念框架是对我个人有益的,但似乎别人不认为它有这么大价值。我不得不接受别人的判断。我没有放弃我对哲学的兴趣,但我已经只把它当做我个人的偏好。我的生意和慈善活动(慈善已经越来越成为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中,我继续按照这个概念框架行事,每次我写一本书,也会忠诚地重申我的论点。这对我发展我的概念框架有帮助,但我仍然认为自己是一个失败的哲学家。有一次,我还发表了一篇题目为“一个失败哲学家的再尝试”的演讲。
         但这一切都因为2008年的金融危机而改变了。我的概念框架使我首先预见了危机,又在危机终于发生时利用来去处理它。我在对事件解释和预测上做得比大部分人都好。这改变了我和其他许多人对理论的评价,我的哲学不再是个人的事情了,它值得当做理解现实的一种潜在贡献予以严肃重视。这是促使我做这一系列讲座的原因。
         言归正传。今天我会从整体上解释“易错性”和“反身性”这两个概念。明天我将它们应用到金融市场,之后,应用到政治上。这还将引入“开放社会”的概念。在第四讲,我会探讨市场价值和道德价值的差异,第五讲,我会提出一些预测,以及针对此时此刻的一些处方。
         我可以把核心思想用两个相对简单的命题来阐述。其一是,当一件事情有人参与时,参与者对世界的看法始终是片面的、歪曲的,这是易错性原则。另一个命题是,这些歪曲的观点能反过来影响到的与该观点有联系的事情,因为错误的观点会导致不适当的行动,从而影响事件本身。这就是反身性原则。例如,把吸毒成瘾者看成是罪犯导致他们真的产生犯罪行为。因为误解了问题并干扰了对吸毒者适当的治疗。另一个例子是,声称政府是不好的,往往也导致糟糕的政府。
         易错性和反身性都是纯粹的常识。因此,当我的批评者说,我只是陈述了显而易见的事实时,他们是对的,但只是在最简单的层次上是对的。让我主张更有趣的是,它们的意义并未得到普遍的赞赏。特别是反身性的概念,经济学理论一直刻意回避甚至否认它。因此,我的概念框架值得认真对待,不是因为它是一个新的发现,而是因为像反身性这样常识性的东西被刻意忽略了。
  在经济学领域中,反身性并没有位置,经济学家总是希望找到确定的东西,然而,我却说不确定性是人类事务的关键性特征。经济理论是建立在均衡概念之上的,但这个概念与反身性概念直接矛盾。正如我会在下一讲讲到的,这两个概念产生了两个对金融市场完全不同的解释。
  易错性的概念没有什么争议。人们普遍承认,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其复杂性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能力。我也没有提供更大更新的见解。主要原因是,参加者本身就是事情的一部分,在处理时往往无法处理自己。或者这样说,当面临一个极端复杂的现实时,我们不得不采取各种方法去做简化(仅举几个例子,比如概括,两分,比喻,决策规则,道德观念等等),人们使用这些方法时,如果他们自己也是处理对象的一部分,情况就更复杂了。
   大脑的结构是易错性的另一个来源。脑科学的最新进展已提供了一些对大脑如何工作的认识,并且已经证实休谟的观点:理智是情感的奴隶。理智来自于我们想象力的虚构。
  大脑被成千上万个感官冲动轮番轰炸,但意识却只能同时处理七八个事情。在有限的时间内,这些冲动必须被凝练、排序和解释,出错和扭曲无法避免。脑科学为我的原始论点增添了许多新的细节,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在本质上是不完善的。
   反身性概念需要多做一点解说。它仅仅适用于这样的事件,在事件中,具备有思考能力的参与者也是事件的一部分。围绕参与者的思想会形成两个函数。其一是认识这个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世界,我称之为认知函数。二是向有利于己的方向改变世界,我称为参与(或操纵)函数。(在索罗斯的演讲中,认知函数和操纵函数分别是cognitive functionmanipulative function,其中function既可以翻译成功能,也可以翻译成函数。在其本意中,是指参与者的功能,这种功能需要一定的输入因子,或者说,变量,并产生一定的输出因子,并可以用函数的形式来表达。比如一个人砍柴,输入是人、木头和斧头,输出是柴火,函数名称是砍柴。本文中,根据上下文的需要和中文的习惯,既有翻译成函数的地方,也有翻译成功能的地方,但实际上是同一个概念-译者)这两个函数从两个相反的方向连接起思想和现实。在认知函数中,是现实决定了参与者的观点,其中因果关系的方向是从现实到思想的。与此相反,在操纵函数中,因果关系的方向是从思想到现实的,也就是说,参与者的意图在对世界产生影响。当两个函数在同时起作用时,他们可以互相干扰。
   如何干扰?通过剥夺每个函数中的自变量,这些自变量同时是其他函数的因变量。因为,当一个函数的自变量是另一个函数的因变量时,就没有一个函数具有真正独立性。这意味着认知函数不能产生足够的知识来作为参与者决策的依据。同样,操纵函数可对改变世界的结果产生影响,但不能单独确定它。换言之,其结果容易偏离参与者的意图。在意图和行动以及行动和结果之间必然会产生某种偏差。因此,在我们对现实的理解和事态的实际发展之间也存在一定的不确定性。
   为了理解不确定性与反身性之间的联系,我们需要探讨远一点。如果认知函数孤立地运作而完全不受操纵函数的影响,它可以产生知识。这些知识被表述为结果为真的断言,也就是说,这些断言如果和事实符合,就是真的(这就是真理符合论告诉我们的判断标准)。但是,如果操纵函数对事实产生了干扰,从而改变了事实,这时候事实已经不能再作为独立的标准去判断那些由认知函数产生的断言了,因为即便断言仍然与事实符合,但由于事实已经被改变,这样的符合也缺乏独立性了。
   考虑这样的断言:“现在在下雨。”这个断言是真是假依赖于天气的实际状况,实际上,现在在下雨。现在再考虑另一个断言:“这是一个革命的时刻。”这个断言是反身性的,它是否为真依赖于断言本身带去的影响能否鼓励起一批造反派来。
   反身性陈述与说谎者悖论(即,苏格拉底说:苏格拉底是个说谎者。-译者)有一定的联系,后者在形式上也是一个自我参照的断言。但虽然自我参照已经被广泛地分析过,反身性受到注意却要少得多。这是很奇怪的,因为反身性有对现实世界有影响,而自我参照纯粹是一种语言现象。
   在现实世界中,参与者的思想,不仅表现在断言上,当然还表现在各种形式的行动和习惯上。这使得反身性成为一个非常广泛的现象,而其通常采用的形式是反馈回路。参与者的意见影响事态的发展,事态的发展影响参与者的意见。该影响是持续和循环的,于是变成了反馈回路。
   反身性反馈回路还没有得到严格的分析,当我最初遇到这个问题,并试图分析的时候,我闯入了问题的复杂性之中。我假定反馈回路是在参与者意见和事件实际进程之间的一个双向连接。但不同参与者意见之间的双向联系呢?如果一个孤立的个人问自己“我是谁”“我主张什么”,作为对自己问题的反应而改变了行为习惯呢?试图解决这些困难时,我在众多的分类中越来越迷失,以至于一天早上,我已经看不懂前一天晚上写下的东西了。也就是这时候我放弃了哲学开始一心一意赚钱。
   为了避免这种陷阱,让我提出的下列术语。让我们把现实分成客观和主观两个方面。思想构成主观方面,事件构成客观方面。换句话说,主观方面包括参加者的头脑中发生的事情,客观方面是指外部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只有一个外部现实,但有许多不同的主观意见。反身性可以连接任何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现实方面(但只要要包含一个主观方面),并在其之间设立双向反馈循环。特殊情况下,反身性甚至在同一个现实的一个方面也可能出现,这反映在一个孤立的个人对他自己身份的反应,可以说是“自我反身性”。然后我们可以区分两大类:反身关系(主观方面之间的连接)和反身事件(包涵客观方面的连接)。婚姻是反身关系;2008年的危机是反身事件。当现实中没有主观方面参与,就没有反身性。
   反馈回路可以是负反馈,也可以是正反馈。负反馈将参与者的观点和实际情况之间越拉越近;正反馈则把他们越分越远。换言之,一个负反馈过程是自我纠正的,它可以永远存在下去。如果外部现实中没有发生重大变化,它可能最终导致一个平衡点,在这个点,参与者的观点正好对应于实际情况。在金融市场一般认为发生的就是这种情况。因此,均衡这个在经济学中的核心事例,只不过是负反馈中的一个极端事例而已,在我的概念框架中只不过是一个受限制的特殊情况。
   与此相反,正反馈过程是自我强化的,它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因为参与者的观点将与客观事实相差越来越远,最终参与者也将不得不承认它们是不现实的。两者间的交互过程也不会让事物的实际状态维持稳定,因为正反馈有这样的特性,它让现实世界中已然存在的任何倾向都越来越严重。这时候我们面对的不是均衡,而是动态的不均衡,或者说,任何可以被描述为离均衡越来越远的情况。在这种离均衡越来越远的情况下,通常参与者和现实之间的分歧会达到高潮,从而触发另一个相反方向的正反馈。这种看上去的自我强化实际上是一个自我否定式的繁荣-萧条过程,在金融市场中,就是积累泡沫和泡沫破裂的过程,在其他领域也能找到类似的情况。我把这称作创造性谬误,即,人们对现实的解释是有偏差的,根据这种偏差的观点产生的行动又导致现实真的出现偏差,并越来越严重。
   我知道这一切非常抽象,难以理解。如果我举一些具体的例子将更容易理解。但是,你们不得不忍受我。如果我想提出一个不同观点,抽象化反而能够帮助我做到这一点。在处理类似现实和思想以及相互关系这类题目的时候,人们很容易犯晕做出错误的模拟。所以,曲解和误解可以在人类事务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最近的金融危机就可能会导致金融市场如何运作的错误解释。我将在下一讲讨论这个问题。第三讲,我会讨论两个创造性谬误——启蒙谬误和后现代谬误。这些具体的例子将聚焦于讨论误解在历史进程中有多重要。但今天的讲座,我仍将停留在高度抽象的层次上。
   我主张,当有思想能力的参与者参与进社会现象时,情况与自然现象具有完全不同的结构。不同之处在于思维的作用。在自然现象中,思想没有发挥因果作用,只具有认知功能。在人类事务中,思想本身就是问题的一部分,既具有认知功能也具有操纵功能。这两个功能(函数)可以互相干扰。这种干扰不是随时都发生(发生在日常活动中,像开车或者装修房子那样,这两种功能实际上是相辅相成的),但一旦发生,就引入了自然现象中所没有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在两个函数内都有表现:参与者根据不完全的认知去行动,他们行动的结果也不符合他们的期望。这是人类事务的重要特点。
   与此相反,在对自然现象的例子中,事态的发展不以观察者的看法为转移。外部观察者只与认知函数相联系,现象本身提供了可靠的标准让观察者的理论可以明确判断真伪。因此,外部观察者能够获得的知识。基于这一知识可以成功地对自然界实施改造。在认知函数和操纵函数之间存在着天然的分野。由于这样的分野存在,比起在人类领域来,两个函数可以轻松地达到目的而不存在偏差。
   这里我必须强调,反身性不是人类事务不确定性的唯一来源。是的,反身性的确将不确定因素引入参与者的观点和事件的实际过程中,但其他因素也可以产生同样的效果。例如,参与者不知道其他参与者所知道的信息,也导致了偏差。这与反身性相当不同,可也是人类事务不确定性的来源之一。不同的参与者有不同的兴趣,其中一些人自然会与其他人冲突,这也是另一种不确定性的来源。此外,如以赛亚柏林指出的,每个参与者遵循的价值观也是多样的,其中也充满了矛盾。这些因素造成的不确定性可能会更比反身性产生的更广泛。我将它们都放在一起提出人类不确定性原理,这是一个比反身性更广泛的概念。
   我谈到的人类不确定性原理,比起贯穿在笛卡尔哲学中的主观怀疑理论更具体,也更严格。它给了我们更客观的理由相信,我们的看法和期望是(至少可能是)错误的。
   虽然人类不确定性主要影响的是参与者,但对社会科学却具有深远的影响。通过援引卡尔波普尔的科学方理论,我可以清楚阐明这种影响。这是一个美丽、简单、优雅的理论。它由三个要素和三种行动组成。这三个要素是科学规律、规律运营的初始和终结条件。这三种行动是预测、解释和验证。当科学规律与初始条件相结合,人们能提供预测。当它们再和的终结条件结合在一起,人们能提供解释。在这个意义上,预测和解释是对称的和可逆的。至于验证,则负责将通过科学规律得出的预测与实际结果相比较。
   根据波普尔的观点,科学规律是假设性质的,它们不能被证实,却可以通过验证来证伪。科学方法论成功的关键是,可以利用每个个体的参与,共同对一个理论进行验证,而所有个体的参与都会成为验证的一部分。一个个体失败的验证就足以证伪一个理论,但再多的成功案例却不足以证实它。
   科学怎么能既是实证的又是理性的呢?对于这个棘手的问题,波普尔提供的是一个聪明的方法。根据波普尔的说法,之所以是经验的,是因为我们通过观察由理论产生的预测是否符合事实,来确定理论的正确性,之所以是理性的,因为我们使用了演绎逻辑来得到预测。波普尔摒弃了归纳逻辑,代之以验证。归纳是不可被证伪的,因此是不科学的。波普尔强调了科学方法论中验证的核心作用,并带有强烈批判性思维地断言科学规律只是暂时有效,并永远对重新验证开放。因此,波普尔理论的三个突出特点是:预测和解释的对称性,证实和证伪的不对称性,以及验证的核心作用。验证让科学发展、改进和创新。
   波普尔的理论对于自然现象研究效果良好,但人类不确定性原理却向这个极端简洁和优雅的理论中注入了不和谐。因为预测中引入了不确定因素,预测和解释之间的对称性被破坏了,验证的中心作用也处于危险之中。最初和终结的条件中是否要包括参与者的思想?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因为每一次验证都需要复制这些条件。如果参与者的思想包括在内,就很难观察到它的初始和终结条件,因为参与者的观点只能从他们的讲话或行动中推断。如果它被排除在外,最初和终结条件不构成单独的观察目标,因为同样的客观条件可能由于参与者的不同,和截然不同的观点相联系起来。无论哪种情况,归纳都不能被恰当地进行验证。这种困难并不会排除社会科学家通过归纳获得有价值结论,但这些结论不满足波普尔理论的要求,也不符合物理定律的预测能力。
   社会科学家发现了这一结论难以接受。而经济学家,借用弗洛伊德说,正经历着“物理嫉妒”。
   为了消除与人类不确定性原理相联系的上述困难,人们做过很多尝试,试图在参与者的思想和现实之间引入或者假设一些固定的关系。卡尔马克思断言,物质生产的基础决定了思想的上层建筑。弗洛伊德认为,决定人的行为是冲动和潜意识的综合体。他们都宣称自己的理论是科学的,但波普尔指出,他们不能被证伪,所以只是伪科学。
   但到目前为止,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尝试是在经济理论领域展开的。它从假设完美知识开始,当这种假设被证明是站不住脚的时候,又通过不断加大扭曲来维持这个声称行为是理性的神话。经济学结束于理性预期理论,该理论认为,如 果有一个对未来乐观的预期,作为对这个预期的反应,最终所有的市场参与者都将向这个预期趋同。这个假设是荒谬的,但在使经济理论在牛顿物理学基础上进行模型化方面却是必要的。
   有趣的是,当他们在《经济学》刊物上进行交流时,波普尔和哈耶克都发现社会科学不能产生和物理学相类比的结果。哈耶克猛烈抨击了机械和轻率地将自然科学中定量方法应用于物理学的尝试。他称之为科学主义。卡尔波普尔在《历史主义贫困论》中指出,历史不是由普遍有效的科学规律决定的。
   然而,波普尔宣称他称之为“统一方法学说”的理论时,他是指自然和社会科学应以同一标准来判断。哈耶克,当然,成为了芝加哥经济学派的使徒,那儿是市场原教旨主义的大本营。但在我看来,人类不确定性原理的含义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主题是根本不同的,因此他们需要不同的方法和不同的标准。人们不能期望经济理论能够产生普遍有效的规律,可以用来逆向解释或者预测历史事件。我主张,如果只是依样模仿自然科学,只会导致人类和社会现象的失真。物理学中可行的方法放到社会学中就失效了。
   不过,由于过于强调自然和社会科学之间的不同,我也遇到了些麻烦。这种两分法通常在现实中没有找到,它们是由我们引入的,用来让这个充满了迷惑的现实好理解一点。事实上,即便在物理学和社会科学之间的严格区分看来是有道理的,但总是有其他学科,如生物学和动物社会研究等等,占据了中间的位置,无法严格区分。
   但我不得搁置我的保留意见,首先承认自然和社会科学之间是需要二分的。因为社会科学遇到了另一个困难,这个困难是自然科学可以避免的。
   这个困难就是:社会科学是具有反身性的。海森堡发现的测不准原理并没有丝毫改变量子行为,但社会学理论,无论是马克思主义、市场原教旨主义或是反身性理论,都可能会影响它们涉及的社会领域。科学方法被认为是依赖于真理的。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并不与此假设矛盾,但反身性的社会理论却与此矛盾。为什么社会科学本可以积极改变社会,却只是被局限于被动地研究社会现象?正如我在《金融炼金术》中说的,炼金术士在试图用咒语改变基本金属性质时犯了错误。相反,他们应该集中精力去参与金融市场,这才有可能成功。
   社会科学如何才能排除这种干扰?我提出一个简单的补救方法:承认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间的二分法。这将确保人们能正确对待社会理论的优点,而不会错误地用自然科学方法乱作诊断。我建议以此作为研究框架是在保护科学方法,对社会科学也不意味着贬值。这个框架并没有对社会科学能够研究什么做出限制,相反,通过把社会科学从对自然科学的依样模仿中解放出来,可以防止它被错误的评判标准所左右,让它有可能开辟出一片新天地。在这种精神下,我将在明天对金融市场做出阐释。
   抱歉这么久一直盘旋在极端抽象理论的火星上。我保证下一讲回到地球上来。
   谢谢。

陈小雅:戴晴新书《邓小平在1989》的看点

2019-07-29 ,明鏡網)
  戴晴又“生孩子”了!一如既往的《笑傲江湖》人物,像极了母亲“桃萼仙”。
  这个新生的孩子,就是《邓小平在1989》(注1)。是戴晴奉给“六四卅周年”的礼物。也是在这个年分里,我们见到的唯一历史类新书。
  虽说是新生儿,但话题还是老话题,观点还是老观点:话题就是八九民运期间的中共高层斗争;观点就是学生运动为党内保守派所利用,成为改革派出局的原因。说是“老话题”,是因为,在事发当时笔者周围就有类似议论,经由陈一谘《十年改革与八九民运》得到强化。笔者在《八九民运史》的初版(注2)中,也采用了其书的相关例证。笔者也注意到,包括鲍彤在内的一批赵系人物,大多持有类似视点与结论。随着学运主体叙事的崛起,“民间竞争”资料的日益丰富,这种原始的高层视点虽然略有转移,但并未淡出对运动整体思考的视野。而是最终促成了八九研究中“高层博弈”与“朝野互动”架构的搭成。这期间,张良《中国“六四”真相》(注3)以及赵紫阳回忆录、李鹏日记等一大批当事人叙事的面世,都在资料层面,对这一基本构架形成了有力的拱卫。
  也正是在这一整体思考的观照下,戴晴的新书奠定了其在“高层博弈”叙事中不可替代的价值。
                   新书亮点
  《邓小平在1989》,充满贴近高层幕后人物声息的细节。下面,摘引书中精彩的片段为证:
  ——关于饱受争议的赵紫阳访朝,赵紫阳其实是受惑于邓小平的许诺。鲍彤对戴晴说,赵曾经问邓:
  【是不是可以不去?
  邓小平说去,为什么不去。邓小平接着还说:你去,去了以后回来你当军委主席,我军委主席不当了,让你当。
  邓小平还说,我已经有个名单,要开一个会,在会上来决定我辞职,你当军委主席。(注4)】
  ——李鹏向常委传达邓小平“四二五”讲话后,陈云吹响“集结号”: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又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他不写进日记就太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历史的细节:陈云大秘许永跃特特打过来关照:
  “注意休息。”
  陈云同志!都理解啊……或者说,料事如神啊。当然,李鹏此时浮想联翩的,或许还有1987年,陈云怎么力荐他当了总理;1988年,怎么在“物价闯关”上密示。
  从一开头,陈云就密切关注。终于到了可以借邓的言语、行动,遂行他陈云之志向的时刻。当然这时节,自己立刻站出来发号施令仍然是伤大体的。他站出来的姿态,只是谦恭地点一句:支持小平同志!
  其实,言语之外,他们已经动作起来。据邓力群:
  “参加耀邦的追悼会之后,我就去外地了……陈云收到了邓小平425日的讲话。他把这个文件给我看了。而陈在收到这个讲话的第二天就回北京了。……打电话让我快点回来。(邓力群《十二个春秋》)”
  关键时刻,陈挑开了上场门的门帘,集结号吹响了。(注5)】
  ——赵紫阳对李先念透露“亚行讲话”意图后,正在住院的李反应几近失态:
  【听着赵的叙述,强忍着心头的兴奋。他刚离开,据现场护士说:先念同志不知怎么了,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在房间里一个劲转。(注6)】
  ——关于中共十三大上,赵紫阳提议今后“邓小平地位不变”,是薄一波传达邓小平的意思:
  【鲍彤有清楚的记忆:
  1987年,“十三届一中全会第一次会议的时候,我记得那天是下午开会。
  上午,紫阳跟我说,有一件事一直没跟你交代,今天下午要开中央全会,要讲小平同志地位不变的话。这个问题比较严肃,比较郑重,不是随口能说的,要给我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
  我给他一个字、一个字写了。他看了,下午开会他就照读:
  这次小平同志全退了,但是小平同志在我们党内的地位不变,因为他的政治经验,他的政治智慧,我们党内没有任何人能够比得上。因此以后我们遇到复杂困难的问题,我们仍然向他请教,他有权召集我们政治局常委开会。
  接着,紫阳又补了这样一句:
  ‘国外看中国是不是稳定,就看小平同志的地位变不变。’
  这句话是谁讲的?是紫阳讲的。谁要紫阳讲的?薄一波让紫阳讲的。薄一波让紫阳讲的时候,边上坐着邓小平。讲完了以后,邓小平下面还补充了一句话:
  我在党内的地位,国外把它看成党的稳定的标志。(注7)】
   ——执行“六四“镇压的戒严部队,不是总参在指挥,而是总政:
  【一位当年正在军队服役的朋友说:
         总参作战部根本没有介入,全是总政一帮在那下令。仓促集合起来的这个“戒严指挥部”……
  当年住在总政黄寺大院的前军报记者江林也说:
  总政的人都调过去帮忙,院子都空了。(注8)】
  此外,还有:胡耀邦去世前,邓小平已经决定取消宪法序言中的“四坚持”;邓“南巡”已经安排好接替江泽民的班子……等等。可谓是精彩纷呈,意外迭出!
                         异见碰撞
  戴晴新书的另一可贵之处,是对一些不同观点进行了不点名驳难。例如,对同样是“阴谋论”持有者的鲍彤的这一观点:邓小平“倒赵”之心,起于赵紫阳在胡耀邦治丧问题上同意“开放遗体”供市民吊唁,担心赵将来做赫鲁晓夫,把“倒胡”的账算在他头上。戴晴认为:未必。
  她罗列出的文献资料表明,“开放遗体”实际上是胡耀邦家属的意见。而治丧小组同意的,仅仅是“组织北京市各界代表和群众10万人瞻仰遗容”。众所周知,北京是党中央、国务院所在地,要“组织”起10万人来,各部委机关、直属单位、各民主党派、中国人民解放军各军(兵)种,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与开放供市民瞻仰,完全是两回事!之后确实取消了这一条,而且很可能是邓取消的,但那恐怕仅仅涉及的是中共党内历来的“治丧规格”问题。而不是“群众要悼念”让不让的问题。事实证明,即便在邓小平最在意的“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这类虚名上,他也是让了步的。
  再则,邓小平究竟是何时开始,想到动用武力解决学运问题的?吴国光认为早于赵紫阳的“亚行讲话”。证据是此前邓小平的长子曾出现在武汉,并推测他是与父亲同行的。而《邓小平在1989》则把邓小平应付学运的手段清楚地分为“文吓”(“四二六”社论)和“武吓”(戒严)两个阶段。后一阶段开始于赵紫阳会见戈尔巴乔夫谈话。书中还引证了“残联”一位与邓朴方走得很近的工作人员的证言说,邓朴方当时去武汉,是出席残联的一个会议。
  关于我对“坦克人”问题提出的疑问(注9),戴晴也做了回答:“臆想”。不过,从学术角度说,其论据并不足以支持这个判断。
  对于学生不知进退,未能及时撤出广场,以致造成重大的牺牲,戴晴的惋惜一如既往。只是新书引进了一个新的概念——形右实左。配合其全书观点:学生运动被“保守派”利用作为了打倒赵紫阳的工具,逻辑上是成立的。只是还缺乏相应的证据,证明民运中的“激进派”期待的不是一场“革命”,证明保守派与学生的来往……
  在这方面,我们搜集证据的能力,远不如陈希同们对赵紫阳旧部的所作所为来得深入。
  与笔者对于赵紫阳近乎苛刻的审视不同,戴晴对于政治家的宽容与大度近乎“溺爱”。为了表达这种差别,她历数这位当代难得的改革家的政绩,不停地点“赞”并不时报以惊叹!只是在写到赵竟对学生的“绝食”束手无策时,才忍不住弹回到自己一贯的政治鉴赏水准,借聂真的话说:
  “赵根本就不是政治家的料,而是大公司CEO的料,更适合于当总理而不是总书记。”(注10
  这就是性情中人戴晴!
  我非常理解戴晴对改革派这位领军人物的赞许,以及争取其历史地位的努力,并由此对学生运动的激进派怀有长久的怨尤。因为她太珍惜中国现代史上这一稍纵即逝的机会,太怀念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开放、开明和难得的自由!
  我们都知道,她与赵家人并无私交往来,也从来没去过富强胡同。
                     求同存异
  自去年10月以来,就听说戴晴今年要推出这本新书。而且同时被警告,她对你意见很大!吓得我一有机会就赖着这位大姐问:什么时候能先睹为快呀?戴晴倒是沉得住气,直到新书出版,才让我看到。读后感觉,我们一致的地方,远远大于分歧。而且分歧绝大部分是因为侧重点不同而造成的视角不同,以及人所共有的记忆沉淀的方式不同。戴晴同意这个看法:
  “我们可以求同存异。”
  我之所以坚信这一点,因为我们都是“问题中人”,而不是“名利场中人”。差异和分歧的相撞,只能使我们各自更丰富、更全面。提高的是自身的水准,受益的是我们的心灵和“孩子”。
  自2007年脑伤以来,我还没有发表过独立成篇的文章。草就此文,克服了多少胆怯和性急!一如既往地希望“不用”,只让朋友知道:小雅在努力!就可以了。
  2019728 北京 万寿庄
注释:
1 戴晴《邓小平在1989》。新世纪出版社。2019年出版。
2 陈小雅《天安门之变——八九民运史》。台湾风云时代出版社,1996年出版。
3 张良《中国“六四”真相》。明镜出版社。2001年出版。
4 戴晴《邓小平在1989》第一章。
5 戴晴《邓小平在1989》第二章。
6 戴晴《邓小平在1989》第三章。
7 戴晴《邓小平在1989》第四章。
8 戴晴《邓小平在1989》第五章。
9 见陈小雅《八九民运史》第十卷。公民社,20195月版,第56页。

10 戴晴《邓小平在1989》第三章。

2019年7月8日星期一

丁东:阎明复反思中苏关系

(爱思想,2015-09-18
   一气儿读完洋洋近百万言的《阎明复回忆录》,感触良多。领导人的回忆录,不少都由助手执笔,而本书显然是阎明复本人执笔,因而细节更加生动,情感更加真切。 
   目前可以看到的是一、二两卷,包括六个部分。从童年目睹抗日战争烽火,到告别秦城监狱,参与开创大百科全书。内容可以归为三大块:少年时期和大学岁月,全总七年见证中苏友好和中南海十年见证中苏关系之变迁,文革十年和“大百科”。重心在第二块,篇幅占到一半以上。 
                 中苏论战的是非与责任 
   作者1949年到全国总工会担任翻译工作,1957年调到中央办公厅担任翻译组组长,前后长达十七年。作为翻译,他直接参与了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邓小平、彭真等中共领导人和赫鲁晓夫、苏斯洛夫、柯西金、铁托等外国共产党领导人的会谈,作为中央书记处书记,他还参与了邓小平与戈尔巴乔夫1989年的会谈。这些重大历史的当事人多已过世。“经历和参与过的当事人和决策者,健在的越来越少了。这部回忆录再不全面客观交代、讲述这段历史全过程,恐怕以后不会有既亲身参与或者说经历过那段历史,又有机会接触第一手资料,能够全面记述那段历史过程的书籍问世了。”(《阎明复回忆录》 P125126,以下引本书只注页码
   中苏论战,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盛衰的转折点,也是20世纪世界历史的重要一幕。我阅读视野有限,在此之前也读过吴冷西的《十年论战——中苏关系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伍修权回忆录》(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年版)、崔奇的《我所亲历的中苏大论战》(人民日报出版社2009年版)和顾达寿口述,郑少峰执笔的《直译中苏高层会晤》(当代中国出版社2011年版)等亲历者的著作。相比而言,我感到《阎明复回忆录》不但内容更加翔实,而且,更重要的是对这段历史有严肃认真的反思。 
   反思是历史记忆的灵魂。在此之前,阿尔希波夫已经对苏联方面的责任和失误进行过郑重的反思。中国人回忆中苏两党两国冲突的历史,当然会打上中国视角、中国立场、中国情感的印记。对于中国人来说,最大的挑战不是指出苏方的责任和失误,而是解剖中方的责任和失误。在我看过的其他回忆录中,这方面的内容或者是空白,或者很薄弱,相比之下,本书的反思就成为珍贵的亮点。 
   江泽民曾提出研究这个问题。由阎明复牵头,于199846日到8日,在燕郊举办了“关于20世纪60年代中苏大论战问题的讨论会”,参加者多是当年大论战的直接参与者与见证人,有外交部、中联部的原领导和资深外交官,有中央领导人的翻译,也有中央直属研究机构的学者。讨论的结果,先以文字上报。2009114日至8日,江泽民、曾庆红邀请阎明复等四人用三天时间当面陈述。这些重要情况,公众没有机会了解。而回忆录的出版,使这些思考结晶得以和公众见面。 
   我在中苏论战发生时,只是一个小学学生。论战高潮时,刚刚迈进中学校门。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对当时反修引起的精神震撼已有很深的印象,何况比我年长的一代中国人?可以说,这场论战,对于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世界,尤其是中国,产生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影响。得耶失耶,都无可回避。 
   当今中国的大众传媒,涉及那场论战的风云往事,往往侧重于赞美中共领导人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的风采,而很少正视这场大论战的是非和责任,很少讨论历史的经验和教训。而这,对于国人更加明智地走向未来,其实无益。 
   所幸在《阎明复回忆录》中,我们看到这样一些掷地有声的观点: 
   大论战是历史悲剧,从总体上应该否定。 
   中国反对苏联的大国主义、大党主义,为维护国家主权进行控制和反控制的斗争,这是对的。就中苏从同盟走向分裂的全过程来看,苏联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应负主要责任。在意识形态争论方面,中国在大论战中坚持的观点基本上都站不住,是以极“左”来反“左”,因此错误更多,责任更大,难辞其咎。 
   中国方面来说,大论战害人害已,以害已更重。在国内,一是发展成文化大革命,陷入十年浩劫;二是准备战争,搞大三线建设,把原定的第三个五年计划完全打乱。在国际上导致“三斗一多”,四面树敌,处境孤立,为了同苏联争夺影响,对第三世界进行超过国力的援助。 
   大论战使各国党陷入分裂,国际共运进入低潮,中国支持的左派党大部分都没有站住脚。 
   大论战实际是文化大革命的序幕。文化大革命的理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的形成和系统化是由两个因素促成的:第一个因素是国内社教逐步形成的“二十三条”。此文件提出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一重要概念。与此同时,毛主席反复强调“要警惕中央出修正主义”,“要警惕赫鲁晓夫睡在我们身边”。第二个因素是“九评”《关于赫鲁晓夫的假共产主义及其在世界历史上的教训》中提出的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十五条。这十五条实际上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的雏形。国际反修一搞中苏大论战,国内防修就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二者如同两个轮子,相互配合,把中国最后带入十年浩劫。(P910913) 
   这些反思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极“左”思潮在中国并没有退出历史舞台,仍然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中国在大论战中发表的“九评”,是极“左”思潮的典型。从思想上,它是发动文革的理论准备,从文风上,那种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盛气凌人的行文,那种唯我独左、唯我独革的思维,几乎让整个中国的思想理论界中邪,遗风至今仍在中国的大地上游荡。清理极“左”思潮的排毒工作,其实远远没有完结。 
         对所处时代的认知 
   中苏大论战的焦点之一是如何认识我们所处的时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于1949年,时值20世纪从上半叶到下半叶的当口。人类处于一个怎样的时代?时代的特征是什么?不同的判断会带来不同的战略选择。现在回头看,时代的特征已经从战争与革命转变为和平与发展,而当时中国领导人仍然恪守列宁20世纪初的观点,认为处在帝国主义与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由此出发来制定内政外交的基本国策。后来发生中苏大论战,中方激烈批判赫鲁晓夫的和平共处、和平竞赛、和平过渡,全民党、全民国家,强调暴力革命、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以推进世界革命为宗旨,反对各国共产党走议会道路。中国支持一些国家的左派走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鼓吹世界的农村包围世界的城市,使得中国同一些邻国政府的关系紧张。直到毛泽东去世以后,才调整了对外政策,放弃了世界革命的战略,与社会制度不同的邻国实现国家关系正常化。误判时代的特征,就不会把尊重别国的国家主权当作不应逾越的底线,就会以世界革命的名义干涉别国内政;只有承认和平与发展是时代特征,国家的对外活动才能恪守和平共处五项原则。 
   对时代的误判直接影响到国计民生。二战结束后,战火洗劫之处,面临着在废墟上恢复经济的重任。美国实施马歇尔计划,西欧经济率先复苏。六七十年代,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经济随之起飞。在东西方的冷战中,西方实行社会改良,科技进步很快,率先从工业社会进入信息社会。而实行斯大林模式的社会主义国家,体制僵化,不与国际市场接轨,在人类现代化进程中落后了一大截。 
   新中国在成立之初决定实行对苏联一边倒。中苏友好期间,引进了一百五十六个项目,奠定了工业化基础。毛泽东拒绝参加经互会,但全盘引进了斯大林的经济模式。中苏关系破裂以后,把市场经济因素当作资本主义加以铲除和防范。文革中与苏联进一步反目成仇,国家关系几乎陷入战争边缘。中国为了备战,搞三线建设,把大批工厂迁到中西部的山沟里,大量基本建设项目效益低下,巨额财政投资打了水漂。到毛泽东时代结束的时候,中国大陆的生活水平不但远远低于发达国家,而且大大低于香港、澳门和台湾地区。几亿人处于贫困线以下,连温饱都达不到。就这样,还对第三世界进行超过国力的援助。对时代的误判使中国走了二十多年的弯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还有一个不应忽视的事实,在中国对外批判赫鲁晓夫“三和两全”的同时,也否定了党内一些相对合理的主张。八届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张闻天主张“革命决不能输出”,“保证持久和平,争取同各国和平相处和友好合作,是我国外交的主要任务”,1959年受到批判。1962年初,中央书记处书记王稼祥向中央建言,要争取和平的国际环境,采取和缓的方针,要谨慎从事,“不要说过头,做过头,不要过分突出,不要乱开支持的支票”(P734),被当作“三和一少”的修正主义外交路线断然否定。直到1985年,邓小平采纳了当今世界的大问题一个是和平,一个是发展的观点,并在1987年由中共十三大确认和平与发展是当今世界的主题。以后虽有小的反复,但中国领导对时代的认知再没有离开和平与发展的基本框架。 
       关于国际共运的领导权 
   “中苏大论战的实质是争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领导权。”这是本书提出的重要结论。“中苏大论战形式上是意识形态论战,实际上是争夺国际共运领导权的政治斗争。中国企图通过意识形态斗争手段,剥夺苏共‘马克思主义正统’和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权,从而摧毁它在国际共运中的领导地位。在这场论战中双方都力图把对方党的最高领导人搞下台。”(P911) 
   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为什么会出现领导权问题?原因要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本身的历史中寻找。从20世纪20年代以来,各国共产党聚集到共产国际麾下。共产国际又称第三国际,是俄国十月革命的产物,19193月由列宁倡导成立,第一任主席是季诺维也夫。当时,共产国际派人员,出经费,以统一的意识形态和组织原则,到各国秘密建党,形成了一个以共产主义革命为宗旨的跨国组织。按照共产国际的组织原则,各国共产党都是它的支部,一开始就形成了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领导权问题就是这样产生的。列宁在世时,国际共运的最高领导权实际上掌握在列宁手里。列宁去世以后,斯大林在苏共党内斗争中先后战胜了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布哈林等人,成为苏共最高领导人。共产国际在1935年由季米特洛夫继任主席,但最高决策权实际上掌握在斯大林手里。共产国际不但有权决定各国共产党的领导机构和大政方针,甚至有权干预各国共产党吸收党员。刘澜波回忆,1937年,中共要吸收阎明复的父亲阎宝航入党,就遇到了共产国际的阻拦。刘澜波对阎明复说:“当时中共是共产国际的支部,所有重大的事情,都得报告。发展你父亲入党是一件大事,所以得向他们报告。延安报告了以后,共产国际的答复说阎宝航是国民党上层反动分子,不同意吸收入党。周恩来说,毛泽东说过,国民党可以从我们的队伍里把人拉出去,我们也可以从国民党的队伍中把他们的人拉过来。”(P57)经过一番周折,阎宝航才成为中共秘密党员。后来,就是这个共产国际不同意吸收的党员,于1941616日提前向苏联提供了关于德军进攻苏联日期的准确情报,并在苏军对日作战前,提供了日本关东军在东北的详细军事部署资料。这些战略情报的价值太高了,斯大林也要向他表示感谢。 
   共产国际虽是一个跨国的政治组织,但它的存在和苏联的国家利益发生矛盾时,斯大林也可以让共产国际的存亡服从于苏联的需要。1941年德国入侵苏联,苏联陷入了生死危机。不与罗斯福领导的美国、丘吉尔领导的英国结盟,仅仅依靠自身的力量难以反败为胜。而罗斯福、丘吉尔原来是国际共运的主要斗争目标,为了与之握手言和,让对方放心,特别是为了推动美英开辟第二战场,斯大林在19435月要求季米特洛夫举行紧急会议,解散共产国际。当时作为共产国际支部的各国共产党,事先并不知情,只能被动接受。 
   二战结束前,苏、美、英三国领导人召开雅尔塔会议,按照实力划分了战后的政治格局,东欧成为苏联的势力范围。一些东欧国家建立了共产党政权,由此形成了社会主义阵营。共产国际没有恢复,但先后建立了共产党情报局、华沙条约组织、经互会等跨国机构。这些社会主义国家的共产党人与苏联的关系各不相同,有的在争取国家独立和民族解放的斗争中形成了自己的领导核心,有的则出于苏联的委任。这样,是否接受苏联的领导,就形成不同的情况。铁托领导南斯拉夫党和军队,独立战胜法西斯,实现了民族解放。斯大林要建立损害南斯拉夫利益的联合公司,遭到拒绝,于是将南共开除出情报局,给铁托扣上了“叛徒”帽子,并和南斯拉夫断绝外交关系。对于华沙条约范围内的东欧国家,苏联不能容忍其执政党的独立意志。波兰党领导人哥穆尔卡因为不赞成开除南斯拉夫,被解除领导职务,开除党籍,关进监狱,斯大林死后才放出来。195610月,波共中央开会要选举哥穆尔卡当第一书记,赫鲁晓夫不同意,出兵包围华沙,遭到毛泽东反对,苏联最后承认了既成事实。接着匈牙利要求变革,苏联出兵干涉,处死了改革领导人纳吉。1961年,霍查领导的阿尔巴尼亚劳动党在中苏论战中没有站在苏联一边,被赶出华约,断绝了两党两国关系。1968年捷克斯洛伐克发生布拉格之春,苏联把坦克开进布拉格,强迫杜布切克下台。 
   中国共产党最初也是共产国际出资派人参与创建的秘密政治团体。在本国长期的革命斗争中,发展成为一个拥有武装力量的大党,在1949年夺取政权,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共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国家的执政党。毛泽东最初不是共产国际选中的领导人。在共产国际安排的领导人遇到重大挫折,中共在长征中与共产国际一度失去联络的情况下,毛泽东进入中共最高领导层。1938年,在季米特洛夫、曼努依尔斯基等共产国际领导人支持下,毛泽东走上了中共最高领导岗位,并通过延安整风巩固了领袖地位。40年代后期,中共在武装夺取政权的过程中,毛泽东没有完全听从斯大林的指挥,而夺取了胜利,斯大林怀疑毛泽东是“半个铁托”。尽管毛泽东无保留地支持斯大林对南共的制裁,也未能解除斯大林的怀疑。直到1950年决定出兵朝鲜,付出巨大的民族牺牲,才取得斯大林的信任。 
   中苏关系破裂有几个触发点:一是赫鲁晓夫提出共建联合舰队和长波电台,毛泽东出于维护国家主权,断然拒绝,赫鲁晓夫赶紧秘密访华,收回提议,把责任推卸给尤金大使,说他传话有误,这个冲突算是解决了。二是对中国三面红旗的看法。中国搞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些做法有向东欧蔓延的苗头,赫鲁晓夫忍不住加以批评,因而触怒了毛泽东。三是中印边境战争,中国认为苏联应当站在社会主义中国一边,不应当采取中立的态度。这些分歧,在程度上并不比斯大林对毛泽东的伤害更严重,但为什么毛泽东与斯大林的矛盾没有导致中苏两党分裂,而与赫鲁晓夫的矛盾日趋激化,不可挽回呢?
   本书提供了解开疑问的一把钥匙。书中指出:“毛主席压根儿看不起赫鲁晓夫,认为斯大林逝世以后,他是国际共运的当然领袖。(P911)斯大林活着的时候,毛泽东无论在口头上还是在行动上,都承认和尊重斯大林在国际共运中的领导权。斯大林去世以后,毛泽东的想法开始发生变化。斯大林去世时并没有向赫鲁晓夫交班,赫鲁晓夫通过一系列博弈,特别是经历19576月全会,击败了莫洛托夫、马林科夫、卡冈诺维奇等对手,才站稳脚跟。他战胜“反党集团”,需要包括中共在内的各国共产党支持。他派米高扬来中国通报情况,毛泽东当即支持了赫鲁晓夫。赫鲁晓夫一时兴起,决定要向中国提供原子弹样品。后来要与美国签约,又反悔了。 
   无论革命资历、人格魅力、国际影响,毛泽东当时都不逊于赫鲁晓夫。斯大林与毛泽东之间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关系,到赫鲁晓夫时代难以为继了。1957年毛泽东率团赴苏出席莫斯科会议时,已经与赫鲁晓夫平起平坐。赫鲁晓夫在礼仪上还让毛泽东走前一步。(P396)中国坚持以苏联为首的说法,波兰等国不接受,毛泽东出面说服,哥穆尔卡勉强接受了这种提法。毛泽东说,这时的关系从父子党变成了兄弟党。其实他的内心,未尝没有萌生更上一层楼的想法。数年以后,中苏大论战开始,中国“一方面反对苏联的大党主义,另一方面自己又搞大党主义;一方面反对苏联作为‘中心’,另一方面自己又企图当‘中心’。在国际共运和社会主义国家中,搞以我划线,强加于人,对不同意自己观点的党一律戴上‘修正主义’的帽子。结果,一时间世界绝大多数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国家都变成了‘修正主义’”。 
   历史教训表明,不是应当由谁担任领袖,掌握国际共运的领导权,而是根本不应当存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领导权。在人类世界划分为民族国家的时代,出现超越国家的政治领袖,本身就不正常。铁托在这方面受害早,觉悟早。19571月,周恩来让访问南斯拉夫的彭真向铁托转达中共建议,由中共和南共共同发起召开一次世界各国共产党代表会议,以讨论和协调各国党的活动。铁托的答复是进行双边以至多边的会谈为好,不赞成召开世界各国党的会议。(P213)他可谓相当明智,是各国共产党人中的先觉者。 
   1991年底苏联解体以后,国际上有些朋友希望中国出来扛大旗,第三世界有些国家也希望中国扛大旗,邓小平冷静地提出:“千万不要当头,这是一个根本国策。这个头我们当不起,自己力量不够。当了绝无好处。许多主动权都失掉了。中国永远站在第三世界一边,中国永远不称霸,中国也永远不当头。”邓小平这个原则,具有普遍意义。不但中国不应当成为国际共运的头,任何国家都不应当成为国际共运的头。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应当遵守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不同国家党与党之间的关系应当遵循“独立自主、完全平等、互相尊重、互不干涉内部事务”四项原则。党际交往和国际交往不应当纠缠在一起,党际关系也不应当凌驾于国际关系之上。近几年,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有人再度拾起列宁的时代判断,重提阶级斗争,以两个阶级两种制度划线,想率领其他共产党执政的国家和其他国家的共产主义者重启国际共运。这些主张,无论对于中华民族的未来,还是对于人类的前景,都是不切实际、有害无益的。 
           不批判斯大林就无法开启改革 
   对于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所做的秘密报告,本书也表达了重要见解:“赫鲁晓夫批判斯大林产生的消极影响是次要的,积极影响是主要的。过了四十年再回过头来看,当时批判斯大林所造成的迷惘和动荡已经过去,而所产生的解放思想的意义是深远的。”(P906) 
   如何看待1956年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半个多世纪以来众说纷纭,看法不一。经历过70年代末思想解放的中国人,应当理解50年代中期苏联思想解放的必要性。中国开展真理标准讨论,否定两个凡是,大规模平反毛泽东时代遗留的冤假错案,结束以阶级斗争为纲,才有可能开辟改革开放的新局面。苏联也是如此。共产党国家的第一代领导人实行的都是最高领导职务终身制。斯大林和毛泽东掌握国家最高权力的时间都直至他们生命的结束。斯大林权力高度集中,大搞个人崇拜,不要法治,制造了大量冤案。不否定个人崇拜,不纠正斯大林遗留的冤案,苏联无法开创新的局面。现在知道,秘密报告准备过程比较仓促,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由赫鲁晓夫自己宣读,否则就可能在苏共党内丧失主动性。 
   赫鲁晓夫的报告是对苏共代表内部宣读的,接着向外国共产党代表团的领导人做口头介绍。但是报告文本很快从波兰泄露出去,被西方报刊全文披露。由此斯大林的形象轰然坍塌,苏联和国际共运的光环破碎,许多西方国家的共产党员纷纷退党。各国共产党领导人感到措手不及。昨天大家还追随苏联的调门称颂斯大林,今天他便从云端坠落到深渊,实在难以自圆其说。连锁反应又蔓延到其他社会主义国家。同年10月先后发生了波、匈事件。所谓迷惘和动荡,指的就是这些情况。同理,在中国否定文革之初,一些曾经追随和称颂中国的外国友人也出现过迷惘和尴尬,中国难道因为顾虑这些就拒绝拨乱反正吗
   对赫鲁晓夫的报告,毛泽东当时的看法一是“揭了盖子”,二是“捅了娄子”。其实毛泽东对斯大林早有一肚子的不满。但在父子党的格局中,有意见也没处去说,公开场合还得赞美。他前后写了三篇赞扬斯大林的文章,内心都是不情愿的。现在可以公开批评斯大林了,本来是一件快事。但毛泽东是中国最高领导人,也是国际共运的重量级人物,他当然要权衡中国和国际共运当下的利弊得失。赫鲁晓夫做报告事先没同各国党商量,全世界共产党因此出现了混乱,所以毛泽东说他“捅了娄子”。毛泽东不赞成弯子转得太急,而主张对斯大林三七开,七分成绩三分错误,于是召开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讨论,发表了两篇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的文章,表明了态度。 
   赫鲁晓夫否定了斯大林个人的历史地位,但并没有完全跳出斯大林主义的政治模式和经济模式,没有告别斯大林的大国沙文主义,他在内政和外交上的新探索,也出现了不少失误,在196410月被赶下政治舞台。历史地看,他是国际共运中思想解放的开启者,是一个不彻底不成功的改革者。 
   毛泽东批评赫鲁晓夫丢掉了斯大林这把刀子,而他的晚年重蹈斯大林覆辙,也搞了个人崇拜,制造了大量冤案。他担心生前被百般称颂,死后被全盘否定在自己身上重演,所以强调警惕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睡在身边,这成为他发动文革的动因之一。 
   毛泽东时代结束以后,中国否定了文革,否定了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与实践,也否定了斯大林的僵化的社会主义模式,冲破教条主义的桎梏,毅然向市场经济转型,和国际市场接轨,焕发出巨大的经济活力,国力迅速增强,人民生活改善,古老的国家终于走上复兴之路,成为全球现代化进程的后起之秀。抚今追昔,对赫鲁晓夫批判斯大林的那段往事,应当有更全面更公正的评价。